王国维,家国一梦是春秋
九十一年前,也就是1927年6月2日,一位先生来到颐和园昆明湖的鱼藻轩,吸完一根烟后纵身扎入水中,再没起来。他内衣口袋里放着一封遗书,寥寥数语“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这位先生就是王国维,写下《人间词话》、《静庵诗稿》、《观堂集林》、《曲录》的那个王国维,第一个把托尔斯泰全面介绍给国人的那个王国维,对清朝逊帝毕恭毕敬的南书房行走王国维。
人人都说王国维的美学成就甚高,学贯中西,自辟户牖,说他的“三种境界”论乃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的三种境界,甚至被今人奉为走向任何一个成功的金科玉律。然而我自己读他的《人间词话》或者其他作品,总感觉时不时透出一些哀伤的气息。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他书里引用的《古诗十九首》第十五首,我常常觉得可以用来说他的人生。“写情如此,方为不隔”是先生的原话。是的,“不隔而情尽现,真挚动人;不隔而景尽美,真实宏大”也不记得是何年何月,我读到此处时在书页上留下了这样两句话。看别人的人生,似乎更容易看透,看自己的人生却是一团乱麻。先生五十岁的时候,选择结束自己千岁忧的生活,不知他当时作何感想,大概不曾想起自己曾经读过的这首诗吧。
怀着对人生的苦闷和拷问,对世间种种离忧,大概是再无法秉烛夜游了,也无法再诵叹“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他说:“北宋风流,渡江遂绝。”大概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也没想到自己终有一天也会被这背井离乡,南渡不知归期的家国风雨所困住,苦苦求索而无所得。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欧阳永叔两句词里的“情痴”,何尝不是先生?明月楼台,清风疏影,入眼的世间万物本皆无情,只因于情痴眼中观之,皆有情了。有我之境,观物皆有我色,我喜则物喜,我悲则物悲。先生在生命的最后,依旧是情痴,看家国变换,仿若一梦,痴情于旧梦,痴情于人事音书。
一个知识分子生活在国家不幸的时代,心里的苦闷往往比平常人更多,忧愁于人生何所往,更忧愁于众生何所求。心无处安放,时代洪流下苟延残喘的生命,何谈尊严?当然,这些种种关于他身后的论调,都是出于我的个人猜测。先生九十年前的纵身一跃,让后来的我们多了许多遗憾,转头想想,也许那也是他能找到的唯一让自己解脱的方式了。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死亡又何尝是悲伤的呢?至少于他而言,算是一种解脱。既然风与月都无法排遣这一梦五十载的忧苦,那么豪情壮志更无从谈起了,何况已经到了五十岁的年纪?前面那么多的岁月中,奔走辗转于国内外各地,为生活,为家国理想,为着许许多多和历代知识分子一样的抱负胸怀,最终也不过是黎民疾苦日渐多,诗书满腹仍蹉跎?
先生离世九十年后的今天,我作为一名浅薄的晚辈,斗胆发了一通不明所以的议论,只是想纪念一下,这位才学甚高,心性甚高的老先生,尽管他当年并不算老。我想,应该还是有人会记得他的,尽管今日读古文的人越来越少了,也应该会有人纪念他的,尽管他早已远离这个时代。先生自然比我明了“生死穷通皆有定,悲欢离合总难免”,但愿他在别世不再有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