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提起的二叔:打伤爷爷,打死奶奶,绝食自杀

图片系电影《一个勺子》剧照 与本文内容无关

我的二叔

作者:李博昊

(1)
我的老家在东北一个县城乡下。作为老工业基地的核心基地之一,冒着白烟的烟囱随处可见,工厂不远处有一座山,山背是陡崖,老家村子便在山脚。由于山在村子北方,当地人都称它北山,沿着山脚,大片的玉米杆,一眼望不到头。
村里有些本事的,都进了工厂上班,没有本事的,只能靠着几亩田地过活。父亲年少时家里穷,念不起学,初中没毕业,便跟着爷爷,在工厂上班。姑姑早早地嫁人,二叔便担负起全家读书的希望。二叔争气,成绩自小就好,有望成为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爷爷对二叔给予厚望,也因此被旁人高看一眼。
而正是被爷爷寄予厚望的二叔,最终却成为了全家的累赘。
1988年的秋天,二叔顺利从高中毕业。穿惯了父亲淘汰旧衣服的他,决定给自己买个新裤子。没人能够想到,这条裤子,改变了二叔一生的命运。
裤子有些不合身,二叔去换,小贩却说货已售出,概不退换。市管员和小贩沾亲带故,明里暗里的偏向小贩。二叔无奈的离开,口中却是的咒骂不断。小贩见二叔不仅影响了自己的生意,而且招来了市管员,心中更是怨恨。
回家路上,看着手里的裤子,二叔愈发的气愤。正生气间,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转头一瞧,小贩已经跑到眼前,身后还跟着几个大汉,气势汹汹。只一拳,二叔便被打倒在地,面对几人的拳打脚踢,二叔只能尽力的蜷紧身体,手中的裤子,也被撕扯得破烂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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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走出校园的二叔,心中还怀揣着理想和抱负,却在一件小事,不仅受到不公,更被毒打。当二叔从地上缓慢的爬起,带着满身泥泞,一瘸一拐缓慢地回家,心中对未来的憧憬,生出了巨大的疑问。
到家之后的二叔,进里屋倒头便睡。奶奶在市场打听一圈,得知事情的始末,回来看着熟睡的二叔,也不知该如何劝慰。
半晌,里屋传出一声惊嚎。母亲告诉我,正是这声惊嚎之后,二叔的情绪,开始变得有些抑郁。
(2)
二叔情绪低落时,总是低声念叨着什么,甚至偶尔会莫名的傻笑。看着二叔情绪不对,爷爷叫过父亲:“忙过这几天,带着老二回老家转转,问候下老家的亲戚,顺便给老二散散心。”
从老家回来,二叔有所好转,爷爷便托人给二叔找了个厂里的活儿,二叔不愿,却不敢反驳,终究是去了。
几个月过去,饭桌上的爷爷端着酒杯,看着二叔默默地吃饭,心想:虽然没考上大学,但进了工厂,也算捧上了金饭碗,以老二的学历,干个几年,当个组长不难。爷爷想到此处,越发的欣慰,仰头就是一杯。
正喝着酒,给二叔介绍工作的人就到了家里,单独将爷爷叫到屋外,讲述了二叔在工厂里种种异常举动,同事们经常看到二叔自言自语,因为很小的事就会大声的咒骂很久,甚至会对着空气挥拳。趁着晚上二叔出门遛弯,爷爷召集全家开会,一致同意,给二叔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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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的医疗水准,尤其是精神方向,远没有现在发达,去了几家医院,都只是简单的给出了个癔病的结论,不严重,给开些药,有人看着就没问题。
对于二叔患病,所有人都惋惜而心疼,心疼之余又整日的提心吊胆,担心二叔生出什么事端,每天轮换着派人看护,将全家紧紧地捆在了二叔身边。日子久了,二叔就觉得没有自由,全家人围绕着二叔转的同时,二叔心里想着的,却是怎么能够逃出去。
1990年临近春节,那天刚下完雪,地上厚厚的积雪被上班的人踩出零星的脚印。窗户敞开着,通通屋内浑浊的空气,父亲倚着窗前桌子站着,刚转身拿起暖壶,准备倒水,父亲眼角闪过一条黑影,二叔从窗户一跃窜出,像只猴子一样,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直到傍晚,全家才在陡崖边发现二叔,横靠在雪堆旁,手脚都已经冻得有些微微发紫了。父亲背着二叔下山,二叔靠着父亲的后背,目光呆滞的望着远方,没有任何反抗。
母亲回忆当时的情景,还不断的唏嘘,和我说幸亏人找到的及时,再晚个一时半会儿,这人就算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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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一发生,奶奶开始尤为的着急,经常带着二叔四处求医,经历过封建社会的奶奶,相信“偏方治大病”,也不知从哪听说,吃蓖麻籽管用,奶奶哄骗二叔吃了不少的蓖麻籽。母亲回忆说,那次吃完蓖麻籽,二叔腹泻呕吐了好些天。
偏方试了不少,二叔也没少遭罪。奶奶逐渐失望,转而开始信佛,上香时常常带领全家一起,也带着二叔走遍了省内寺庙,或是奶奶的虔诚打动了某位神佛,二叔的病情逐渐稳定。
我翻尽了回忆,也找不到我小学前对二叔的记忆,母亲告诉我,其实二叔在精神病院治疗过很长一段时间,那都是在我刚出生不久的事了。
(3)
1992年的夏天,一天下午只有爷爷和二叔在家,爷爷脾气暴躁,看着二叔从全家的骄傲,变成一家子的累赘,心疼之余也有些怨气。“这大个子得个这病,全靠家养着,纯赔钱货,一天天啥也不是。”爷爷在家边干活嘴边低声的咒骂着。突然感觉后背一阵剧痛,紧接着就是歪倒在地上。翻过身的爷爷看见二叔正满脸狰狞的看着自己。
二叔又犯病了。
俗话说拳怕少壮,失了心智的人,下手更是重上几分。爷爷拼命地挣扎,仍然挨了不少的拳头,几番挣扎,爷爷逮着个机会,没命的往外跑。
爷爷一猛子冲进路边打牌的人群,众人正准备发火儿,看到了从远处跑来的二叔,再看到正从地上爬起的爷爷,瞬间就明白了。这股怒气也转化成大伙儿合力的动力。
晚上的家庭会议,众人围坐在一处。旁边是用绳子捆在椅子上的二叔,时不时的低声说上几句,听不清说的什么。奶奶低着头,偷偷的抹着眼泪,爷爷短袖露出受伤的小臂,青一块紫一块。母亲看在眼里,心里一阵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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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事件之后,二叔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一天三顿的药物和不时的电击,使二叔吃了不少苦头。后来二叔视力和听力的障碍,都是那时留下的副作用。
靠着这样强硬的治疗手段,二叔的病情倒也好了不少,达到了出院的标准只需每天用药物维持。那时候邻里之间多得是嚼舌头根子的,爷爷不想外人总传闲话,说老李家出了个精神病,爷爷不愿在人前抬不起头,决定接二叔回家。
为了不让二叔再受刺激,也为了止住邻居的闲话,二叔再次被软禁起来。日子一久,二叔的精神也变得愈发的敏感,不时的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大发脾气,二叔在家没事做,常常一个人看着窗外,吵闹着要出去,只有看着电视上的象棋转播,才会使二叔安静一会儿。
安静下来的二叔,常常坐在小小的马扎上,微微仰着头,看着电视里复盘刚刚结束的棋局。双手挽着蜷曲的双腿,目不转睛。偶尔奶奶喊二叔吃饭,也只是回一句简单的“昂”,从始至终眼睛没离开过电视上的棋盘。也只有这时候的二叔,平日里没有精神的眼神里,闪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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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电视停播,二叔又开始整日的望着窗外,吵闹着要出门。面对二叔的吵闹,爷爷愈发的不耐烦,经常会动手打二叔,奶奶忍受不住爷爷的坏脾气,只好带着二叔搬出来单住。
天长日久的,病情愈演愈烈,几年下来,脾气越来越难控制,被砸坏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父亲想着将二叔永远的送进精神病院,奶奶心软,见过了之前在里面遭的罪,说什么也不肯再将二叔送回去。父亲拗不过奶奶,只好一拖再拖,这一拖,也将全家拖入了沉重的悲痛中。
(4)
2005年国庆节刚过,我照常上学,刚准备出门,母亲接到一通电话,姑姑打来的,姑姑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之后,母亲的声音便压得很低,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只能零散的听到母亲的话。
“是啊,怎么突然这样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儿?”
“嗯,那我先不告诉小天儿,等都办完的吧。”
“行,那先这样,我这就过去。”
母亲撂下电话,看我还在门口没走,只说了句:没事儿,去上学吧。我扶着门框,琢磨着母亲为何会突然压低了声音,一定是不想我知道。正琢磨着,我敏锐的察觉到一丝异样。母亲眼眶微微有些泛红,瞬间,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一定是二叔,又出事了。
为了不给家里添乱,我像往常一样出门上学。而下午第二节刚上课,母亲就亲自到学校,给我请了三天的假,并告诉了我一个噩耗。早上的电话,确实和二叔有关,而且是大事。
二叔犯病,将奶奶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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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邻居回忆,时钟刚走过零点,中年男子的吼声传进邻居耳中,“滚开,我要上街,别拦着我”,几声怒骂过后,又传来大门打开时,刺耳的吱嘎声。短暂的吵闹过后,突然传来某样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紧接着便陷入长久的寂静。
由于房子老旧,隔音不好,经常会听到各家吵闹的声音,邻居也就都没在意,咒骂了几句就又翻身睡了,直至清晨四点多,一个邻居出门遛弯,看到了横躺在楼道里的奶奶。邻居赶忙报了警,等到警察和医生都赶到现场,确认奶奶已经死亡几个小时了。
经过警方的调查,结合邻居提供的线索,确认二叔就是凶手。警察进屋时,二叔就在屋里,像往常一样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之后二叔便被送往了精神病院。
(5)
奶奶的后事办的很快也很仓促,一个月之后,二叔的病情也逐渐稳定。在精神病院里,恢复了神志的二叔一直吵着要回家,父亲只好告诉二叔,因为奶奶去世了,所以不得不暂时将他送到这里。
没多久,我也陪着母亲去探望二叔,护士告诉我,自从二叔知道奶奶去世之后,就天天以泪洗面。护士看着心酸,劝慰二叔,二叔从来就只是一句话:你自己妈死了你不哭啊?
自从知道奶奶去世,二叔就一直想知道死因,有次父亲探望二叔,经不住问,就告诉了二叔真相。知道了真相的二叔表现的异常冷静,没有任何的哭闹,只是问了具体的经过,便坐在床上不再说话。
此后二叔开始不吃不喝,一次我和母亲去探望二叔,带着母亲亲手包的包子,隔天父亲去看望二叔,从精神病院回来时,手里拎着我和母亲带去的包子。再次探望二叔,从领口可以看到锁骨突出的很明显,整个人如皮包骨般异常的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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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长期不吃不喝,二叔的脏器衰竭得很快,没几天的功夫,二叔已经无法下床,靠着胃管和输液维持。每天昏睡的时间也越来越久。
当我最后一次去探望二叔时,他正在睡觉,我百无聊赖的坐在床边,困意涌上,我也搭着床沿逐渐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当我醒时二叔已经醒来,傍晚的阳光透过窗户,映得屋里也有些昏黄,二叔看着我,一如看着棋盘,眼神泛着光。
二叔喉结微动,想说些什么,我赶忙起身,扶着床头,弯腰附耳听着。许久,二叔都发不出任何的声音,离开时我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不敢回头。
当我再次见到二叔时,是在2006年清明,母亲带我去给奶奶扫墓,祭奠完奶奶,母亲叫住了正准备下山的我,“小天儿,还有一个人。”我带着疑惑,跟随母亲来到了一座墓前,看着上边的名字我有些惊愕。母亲轻声告诉我:“那次你从精神病院回来不久,你二叔就去世了,一直没敢告诉你,怕你难过。”听了母亲的讲述,给二叔磕完头,我便匆匆地下了山。
亲戚间闲聊的话题里,绝少出现二叔的名字,而二叔的形象,也在家人脑海中愈发的模糊。不是因为被众人所遗忘,而是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选择将二叔埋在心里。正如每个人心底总有那么一个人,不愿被提起,又不想去忘记。
图片来源: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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