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荐读◎白描:一条河流 一名女子

一条河流  一名女子

文/白 描

最古老的歌声曾在这条河流上流淌。

那是穿越千年的《诗经》里的歌吟:“泾以渭浊,湜湜其沚。宴尔新婚,不我屑以。”——一个幽怨的女子在向喜新厌旧的丈夫泣诉:我是清白的,我的品行清澈见底,请不要再诋毁我好不好?“淠彼泾舟,烝徒楫之。周王于迈,六师及之。”——周王征伐,六师扈从,英勇之士奋力划船,船行划破泾水的涛声。“凫鷖在泾,公尸在燕来宁。尔酒既清,尔肴既馨。”——野鸭沙鸥在泾水中游动,盛大的宴乐正在举行,清冽的美酒,美味的佳肴,神主来到这祭祀场合心情会多么欢畅!

最惨烈的故事曾为这条河流目睹。

战国末年,秦临泾水建望夷宫,秦二世在大秦帝国摇摇欲坠之时,梦见一只白虎吃掉了自己的左骖马,恐惧异常,占卜说是“泾水作怪”。秦二世祭祀泾水,斋于望夷宫,并沉白马四匹。但这并未遏止大厦将倾的颓势,当楚将沛公刘邦攻入武关,赵高恐惧,与他的女婿咸阳令阎乐、弟弟赵成密谋:“上不听谏,今事急,欲归祸于吾宗。吾欲易置上,更立公子婴。”于是以郎中令赵成为内应,诈称有敌情,令阎乐召发士卒。阎乐率千余士卒攻至望夷宫殿门,杀卫令,直入宫中,面对秦二世,历数其罪状。太史公在《史记》里以不动声色的笔墨记录了当时的情形:“二世曰:‘丞相可得见否?’乐曰:‘不可。’二世曰:‘吾愿得一郡为王。’弗许。又曰:‘愿为万户侯。’弗许。曰:‘愿与妻子为黔首,比诸公子。’阎乐曰:‘臣受命于丞相,为天下诛足下……’麾其兵进,二世自杀。”骄恣暴虐、昏庸无道的秦二世胡亥,没想到在自己改诏篡位登基的第三个年头,在二十四岁的时候,竟是这样一个下场。这个血溅泾水的故事,史称“望夷宫之变”。

最是天翻地覆的历史剧情,曾在这条河流上演。

公元前246年,韩国眼见秦国势力日益强大,吞并六国几成席卷之势,心下惴惴,遣派一名间谍进入秦国。这名间谍姓郑名国,是一名水工,他推行的是“疲秦之计”:上马一项水利工程,让秦国劳民伤财,无力亦无暇东进扩张。《史记》载:“韩闻秦之好兴事,欲罢之,毋令东伐,乃使水工郑国间说秦,令凿泾水自中山西瓠口为渠,并北山东注洛三百余里,欲以溉田。”郑国的间谍身份中途暴露,秦始皇欲杀之,《汉书》载:“郑国曰:臣始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为韩延数岁之命,而为秦建万世之功。”《史记》和《汉书》以几乎相同的笔墨,记载了这条被秦始皇命名为郑国渠的水利工程建成后秦国的获益:用多泥多沙的泾水浇灌关中多盐多碱的潟卤之地,改变了土质,废壤为良田,一亩地竟收获200多将近300斤粮食,“于是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以富强,卒并六国。”韩国在六国中是被秦灭掉的第一个国家,“疲秦之计”,成了史上最令人惊骇、最搞笑的一个乌龙球。

最风流的景况曾被这条河流记录。

唐贞观五年(公元632年),唐太宗在今泾阳县城东南10公里处的泾水之滨建台曰瀛洲。此台近有千古奇观“泾渭分明”,远眺东南有灞、沣、滈等八水绕长安,南眺秦岭青山如黛,西望可见汉唐帝王陵冢。每当初春,这里芳草连天,花开萋迷,绿莎翠茵,萋迷交映。唐太宗李世民喜文爱书,多有收贤纳士之举,于贞观七年设立文士兼文学馆学士,选聘当时最负盛名的杜如晦、于志宁、苏世长、房玄龄、姚思廉、孔颖达、陆德明、薛收、李玄道、李守素、虞世南、诸亮、蔡允恭、颜相时、许敬宗、薛元敬、苏旭、盖文达等,经常相聚讨论政事、典籍,被人称之为“十八学士”。唐太宗曾邀请十八学士登高瀛洲台,观景览胜,宴饮赋诗,谈天说地,纵论今古。一时被天下人所仰慕。唐太宗命大画家阎立本为十八学士画像,遂有《十八学士写真图》,褚亮题赞。当时被唐太宗选入文学馆者被称为“登瀛洲”,此后,众多文人学士因敬仰十八学士的才名,纷纷去瀛洲台寻觅他们的足迹,观景赋诗,以抒胸襟,瀛洲台也因此名闻遐迩。在北京故宫御花园的花石路上,镶刻有“十八学士游瀛洲”的故事传说图案。在三原县城隍庙一石碑坊上也有十八学士游瀛洲台浮雕,生动地再现了当时的景象。明代人乔奉先曾作“瀛洲春草”诗赞“玉堂人回草萋迷,绿野新莺到处啼”。瀛洲台原有“瀛洲故址”石碑,后遗失,所幸近年石碑失而复得,已被找回。

还有传说:柳毅传书、汉高祖拔剑斩白蟒、魏征怒斩泾河老龙王……所有这一切,都被这条河所承载,所见证。

这是泾河,是这些故事的发生地。

有一天,一名年轻女子在我面前,说:我要写这条河。

这是2008年底,家乡电视台这名叫李胜灵的女子前往北京拍摄《东西南北泾阳人》专题片,对我采访结束后,在鲁迅文学院我的办公室,她告诉我她的打算。

“我要沿泾河走一趟。”她补充说。

我知道她是长武人,她的家乡在这条河流的中游,她伴随着泾河的涛声牙牙学语,追随着泾河的浪花蹒跚学步,跟随着泾河的长流走出深山高原。在泾河冲出大山谷口后,她像一朵水花,跃身上岸,把自己融进泾阳这块土地。她在这里开始播种和收获,寻觅与思考——播种理想的种子,收获事业和爱情的果实,寻觅人生的价值,思考这条河、这块土地与她关联的隐喻与象征,以及在这一切之下的感知、体验、想象和理解。

我问:“想写一本书?一本什么样的书?”

她回答:“一本触摸泾河灵魂的书。”

作为新闻记者,她曾撰写非遗项目《泾河号子》专题片,片子完成后,她萌生了策划一个大型文化活动“寻梦泾河源—泾河文化之旅”的想法。用她的话说:作为一名泾河岸边的女子,她想知道家乡之外的泾河是怎样的,泾河的源头是怎样的,泾河流域每一片土地所孕育的子民和风土人情、历史文化是怎样的。她要追寻泾河魂,再现泾河魂。

泾河也是与我生命紧密连接的一条河。我虽然不是生在泾河岸边,但我家乡几个村子统称三渠口,就是因当年的郑国渠、现今的泾惠渠的渠口所在地而名。所有土地都受泾惠渠灌溉,泾河的水,流进渠里,流进地里,泽润着禾苗草木,麦子收了,苞谷掰了,瓜果梨桃熟了,我靠着大地的这些奉献成长发育,我的肌体、我的血脉里有泾水的滋养。离开家乡愈久,便愈发怀念家乡,怀念家乡那条河,我的书法所用的闲章,就有“在泾之阳”、“泾水钓翁”、“渠口赤子”、“吾念泾”等。我的游泳就是在家乡泾惠渠的“跌水”里学会的,从“跌水”游到游泳池,游到江河湖海。在永乐中学上初中时,一天与生长在泾河边高庄的几个同学偷偷跑到泾河里游泳,那是第一次下河,河里涨水,我差点被淹死,但侥幸终是从河道中间的激流里游到岸上,从此我知道了泾河的凶险和泾河的慈悲,她教训了我,又让我新生,她的慈悲,让我得以铺开长长的生命的光阴,不断前行。我将终生铭记着这慈悲。

早就想写泾河,但一直没有找到切入点,没有排进计划中。现在这个年轻女子要写,她显然比我更有资格,计划更周翔,构架更宏阔,未来作品的面目自然会更大气。我告诉她,我支持她的计划,希望早日看到她的作品。

北京道别,她回泾后就开始准备。

这一准备,竟是一年有余。

2010年9月5日,泾河文化之旅采风摄制组一行五人,从陕西咸阳出发,开始了他们的远征和跋涉。先是奔赴泾河源头宁夏固原的泾源县,沿着泾河流域一直走过宁夏、甘肃、陕西三省区29个县市,历经八十一天,行程14000公里。2012年9月,李胜灵撰写完成了50万字的《追寻泾河魂》,编辑完成了大型画册《图说泾河》,2013年这两本厚重的大书正式出版。

在北京,李胜灵把她的成果放到我的案头。像卸下一副重重的担子,她显得轻松而从容。她给我讲述她的泾河文化之旅,讲述其中经受的煎熬和痛苦,欢欣和快乐,她语调平缓,仿佛所经历的一切都值得咀嚼和回味,我知道,我面前这个女子,分明经历了一次人生的历练和精神上的洗礼,她不光收获了可见的创作上的成果,同时还收获了隐形的属于心灵的财富,她和她的作品同时成长。

八十一是个值得玩味的数字。唐僧西天取经历经八十一难,李胜灵的泾河采风,虽不能与唐僧取经的磨难相比,但确实是一趟文化苦旅。首先是经费,这次采风活动的动议受到了咸阳市政协的支持,但也只是得到了一个发向流域各县的一份倡议和请予支持的函,雇聘人员,租赁车辆、摄影摄像设备,吃饭住宿,处处需要花钱,有限的经费恐怕只能维持一辆车的运行。但已经迈出的脚步绝不能停下来。而这项活动她前后总共花去二、三十万,她是押上家底,以自己对泾河的一片赤诚之心支撑着完成了整个活动;每到一地,都要烦劳当地支持配合,如与相关部门的对接、商讨采访重点、提供影像、图文资料等等,这都需要恰当地掌控和有效地沟通。所经县区大多都非常热情,为了犒劳奔忙劳累的采风组一行,晚上一般都会安排宴请,宴请就得喝酒,酒桌上的西北人豪气云干,一口一杯,李胜灵是一口酒都不能喝的女子,但也得豁出来,与人饮完去卫生间吐,吐过回来再喝。宴席散去,无论多难受,回到房间她还要做第二天的工作计划,阅读有关资料,做出行程安排,好几次她都是强行支撑着回到房间,一进房门就直接趴倒昏睡在地上,半夜醒来看资料定行程;也有个别地方反应则较为冷淡,在一个重点采访区,正逢领导班子换届,大家忙大事,采风组需要有关泾河和当地的一些人文资料,却迟迟拿不到手,是她一次次执着的联系沟通,感动了具体工作人员,在他们的帮助下,终于拿到了相关资料;西北高原,沟壑纵横,泾河在这些沟壑里蜿蜒曲折,有些地方车进不去,必须步行,最远的一次,单程就要徒步走30多里。路远都不是最难的,她说刚到泾源那天,在进入小南川途中遇到了暴雨,她不小心崴了脚,为了不让大家担心,她忍痛把全身力气都使在崴了的那只脚上,硬生生把错位的骨头矫正归位,当她撑着走完全程回到车上的时候,脚脖子肿的跟棒槌似的;采风组里还有一位70多岁的老同志,得过癌症,劳累辛苦,那是可想而知的了。

这一切,是在两本书之外看不到的。

咸阳报社王永杰称泾河文化之旅活动和《追寻泾河魂》的写作,是“一个弱女子的壮举”。这里边凝结着很多人的心血,但李胜灵的努力构成了全书的主要血肉和脊梁。王永杰写了如下文字:“书中涉及到地理学,地质学,建筑学,河流,物产,历史,传说,诗词,民俗,医疗等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的专业知识,但你能从作者看似不经意的个性化描述中,感受到她无论涉及哪一方面都颇为不俗的专业修养,并从她随手引用的古书、典籍、诗词当中,看到她读书的认真以及涉猎的广泛,能从她触物触景的感受中看出她思想的深度。”王永杰评价《追寻泾河魂》:“它既有专业性的严谨与扎实,又有散文的灵动与感性,还有杂文随笔的思想与深邃。从中,你不仅可以看到沿途的自然物产,人文景观,一条河流对一个地方的浸润与影响,你更可以触摸到作者心灵的律动。”

王永杰其言中肯,我深赞之。

2017年初夏,我拟写作有关郑国渠的纪实文学,回到故乡采访。我沿着泾河,溯流而上,这次李胜灵成了我的助手,她熟悉这条河流,每到一处,地貌山川,人文历史,传说掌故,诗词歌赋,都会细加向我介绍。在长武她的老家,在著名小镇亭口,我们待了一天。这里有龙山凤岭,有碾子坡先周文化遗址,有汉代古驿站遗址,有习仲勋、汪锋等当年在这里从事革命活动的旧址。印象最深的是在老龙山的山坡上,出现在我面前的古丝绸之路留下的车辙。那是当地人叫做“石阶子”的一段山路,石头山坡上,有一条劈山而凿的崖道,崖道里有东西两条车道,坚硬的石头上被往来车辆碾轧出的车辙近一尺深。这是两千年前古丝绸之路的历史见证,是那些不知其名、不知所终的古代先人用自己的行走雕刻在山石上的史诗。

面对这深深的辙印,我突然想起伯父。那个我小时在三原县“腊八会”上总让我骑上他的脖颈挤在人窝里看戏的伯父,他年轻时当过车夫,赶着大车把棉花、布匹、茶叶从泾阳运到甘肃、青海、宁夏一带,然后再把皮货、药材、食盐运回泾阳。眼前这条古崖道,是从家乡通往西北地区的必经商道,伯父一定走过这里,这石道上有伯父的脚印,这车辙里有伯父的车轱辘轧碾过的痕迹。我突然感觉到,这崖道,这车辙,竟与我有着如此紧密的关系。

在我坐在古道上拍照留影的时候,李胜灵告诉我,因为父母曾经在亭口工作过,她小时候经常随父母来“石阶子”,大人们忙自己的事情,她就趴在留有车辙的石道上游戏玩耍,把一颗小石头子从高处的车辙丢进,然后看石子“各琅琅”从车辙里往下滚。说这话的时候,她眼睛晶亮,脸上泛起童稚般的笑容。

初识李胜灵,我有时会把她的名字搞错,有时会叫成“李玲胜”,以后纠正过来叫“李胜灵”,但在心里却会浮出“李圣灵”三个字。后来她告诉我,她出生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胜利召开那一年,在单位上班的老共产党员父母为了纪念这个具有特殊意义会议的胜利召开,就给她取了“胜灵”这个名字。她还告诉我,她的前边,已经有三个姐姐,母亲怀上她后,本来是不打算要的,打胎药吃了几副,硬是没有打下去,她不屈不挠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从这里向山下望去,泾河从东北方向绕过老龙山,折过一个弯向南流淌,泾河的支流黑河,从西北方向而来,在老龙山下汇入泾河。我想,要认识泾河,就要认识泾河人,眼前这个女子,就是一个典型的泾河人。她与生俱来就带有传奇色彩,而又生得恰逢其时。泾河从她的家乡,一路高歌,冲出高原,冲过平川,汇入渭河,汇入黄河,流向大海。她追寻泾河魂,在由她出生那一年所界定的一个崭新的时代,向她张开怀抱。这是属于她的河流,这是属于她的时代。

2017年7月3日于课石山房

白描,作家、教授、文学教育家、玉文化学者。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副会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玉雕专业委员会会长,现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兼职中国传媒大学、对外经贸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

在文学创作、文学评论、文学教育之外,长期从事玉文化研究和玉雕艺术评论工作,出版和发表玉文化专著《翡翠中华》《中华玉文化与中华民族精神》《中华文化的尊荣徵徽》《玉演天华》等。连续多年主编《中国玉器百花奖获奖作品集3》并担任总鉴评,多次主持全国性玉文化论坛。

李胜灵,笔名小媤,陕西省长武县人,现任电视台培训部主任。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中国传媒大学在职研究生学历。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泾河文化之旅”活动总策划、总执行;《追寻泾河魂》泾河文化之旅系列丛书主编;《沙漠驼铃——李若冰追思文集》副主编;《美丽泾阳》编委;参与泾阳政协文史委组织出版的《国学大师吴宓》、《小草永远在歌唱——雷抒雁追思文集》、《泾阳文史资料精编》等文史资料的策划、编辑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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