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冲:我怎样才能理解他
我恍惚有这样的记忆,出事的那天外公没有吃完碗里的午饭,拨到猫食盆里喂猫了,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家。那晚母亲很早就让我和哥哥去睡觉,半夜里我被各种动静吵醒,好像有人低声急促地说话,还有进进出出的脚步声和关门声。我再入睡的时候就睡得很浅,做了断断续续的噩梦。人生第一次有不祥的预感,也许就是在那天晚上。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看见家里的大人,老保姆把我送去了幼儿园。下午她接我回家的时候,母亲站在门口等着我,把我带到灶头间,蹲下来搂住我说,外公死了。说着,她就哭了。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大人哭,非常害怕,抱着她不放。等了一会儿,母亲松开我,擦干眼泪,拉着我的手去外公和姥姥的卧房。厚厚的窗帘拉紧着,昏暗的光线里姥姥背靠枕头呆坐在床上。那年姥姥五十九岁。母亲说后来姥姥曾经吞别针,企图随外公一样去死,但是被抢救了回来。
外公死后的第二天,母亲送我去幼儿园,教我说,别人问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就行了。那天我们跟往日一样,洗完手洗完脸,排队等着老师用玻璃试管给我们每人嘴里点一滴鱼肝油,然后另一位老师给我们每人手上点一滴甘油抹脸。那时候糖是稀有物资,我们每天都等着这个时刻舔甘油里的甜味。排在我前面的女孩舔着甘油回头说,我爸爸说你的外公不是死了,是畏罪自杀,什么是畏罪自杀?我低头说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但是那不明意义的四个字却嵌到了我的脑子里。
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大人们从来不在我面前提到外公,所以我对他没有什么记忆。1981年我出国留学的时候,随身带走了家里仅存的几张外公的相片。那是一箱准备四年大学用的生活必需品——肥皂、牙膏、手纸、替换衣服、被单、字典和几本书籍,不知为什么外公的照片也在这箱生活必需品里。一旦有了剩余的钱,我就到一家叫Arron Brothers的鏡框店,买回几个“买一送一”的镜框,并用很宽的硬纸边衬托着,把那几张又小又黄的照片分别挂在墙上、放在我的书桌和床头柜上。
外公站在一个阳台上,身后有洋楼和花园。他身着浅色西装,梳着中分头,嘴角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目光却是十分坚定的。那是他相片里最年轻的一张,也许是在上海医学院期间?
外公坐在一艘赛艇里划船,身穿白衬衣加一件西装背心,打着领带。照片中那条河,河边的树和那座小桥似乎是牛津大学。那应该是1937年到1940年之间?
外公站在假山前的石桥上,身后是湖心亭,水里有荷花,头顶上飘着柳枝。他身着西装大衣,英俊潇洒。那是他出国留学之前,还是他刚刚留学归来?
外公和几个斯文青年,站在一条泥泞的路上,身后是一栋矮楼。外公身着西装大衣,戴着皮手套,个子比其他人高很多。这张照片背后写着:1945年于前中央卫生实验院,化学药物系药理室(重庆歌乐山)。
外公戴着棉帽,裹着海军呢大衣,站在高高的石梯上,背后是古老的城墙。他身边站着一位我不认识的男子。从衣服上看像是1950年代。那不是上海,也许是出差到北方讲学,在那里跟朋友留影?
外公和姥姥手里抱着我表姐林川和我,站在平江路的洋房前。外公穿着中山服,胸前戴着“为人民服务”的胸章。他抿嘴笑着,是个慈祥的外公。那一定是1960年代照的,是我和他唯一的合影。
每次为镜框擦灰的时候,我都会仔细看照片里的外公,他清瘦挺拔,温和典雅,目光里充满抱负和理想。我总是在心里问自己,是什么让他这样决绝地离开人世?难道没有任何一种依恋能够留住他?那年外公六十岁,据母亲说,他精力充沛,连体重都保持在青年时的水平,一般中老年人好发的心血管病、糖尿病、关节病之类他全没有。而在那个寒冬腊月的夜晚,他毅然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怎么才能理解他?
外公因是畏罪自杀,家属得不到任何津贴,姥姥被打成了“反革命”后,也停了薪水,每个月只有几块钱的生活费,我们的家境变得很拮据。母亲和姥姥都不会过日子,心血来潮的时候,母亲会去买话梅、桃板、酱芒果干,姥姥也会买椰子酱、面包、烤子鱼罐头那样的奢侈品,经常是到发工资前几天就维持不住了。这种时候,母亲和姥姥就会互相责怪、争吵。吵架开始都是为了菜钱,但是很快就变成了母亲对姥姥的控诉:我才五岁啊,你就把我丢给人家,自己去了英国,我吃蛀掉的米,裤子破了用书包来挡,后妈都不会这样对孩子啊……那段幼年的不幸被母亲多次提起,每次吵到这个地步姥姥就只好不响。
有几回,在没钱买菜的时候,我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用粮票去跟人换鸡蛋。印象里那人像农村来的,鸡蛋放在一个竹篮子里,上面盖着破毛巾。老保姆被送回乡下老家后,我开始掌厨。那时我大概十一岁,还在长个,周围的煤气灶、水槽、砧板都显得很高。每天早上,我把米淘好,中午一下课就把书包往背后一推,开始烧饭。我能把很小一块肉切成很细的肉丝,炒一炒,再把大白菜放进锅一起煮烂,勾芡后放味精,就是一大锅很香的“烂糊肉丝”。我还能把一根很细的带鱼,做成两大碗“苔条面拖带鱼”,分两顿饭吃。弄堂大门外的水果摊上,常有烂了半个的苹果或鸭梨。我总是会很便宜地把它们买回家,去掉烂的部分,切成小块,用糖精和藕粉做成水果羹。这些都是我非常乐意做的家务,但是我痛恨洗碗和一切厨房的善后工作,那些全都推给哥哥去做。哥哥画画,需要我做模特儿,我常用洗碗作为交换条件,同时还要求他,必须把眼睛画得比实际的大。
哥哥天性敏感,从小热爱美术、诗歌,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把画画好。但是为了避免毕业后插队落户,父亲逼他参加过游泳队、水球队和划船队,硬是把一个文弱的男孩,练成了一个浑身腱子肉的少年运动员。哥哥所在的划船队,每天在长风公园训练。有一天,他在湖里逮了十来只蛤蟆,回来后放在浴缸里。它们长腿大眼睛,丑得可爱,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它们做成菜。母亲到家后,站在浴缸边看一会儿,然后回屋拿了一把剪刀。她抓起一只蛤蟆,拎着它的脚往浴缸边上狠狠一甩,看它不动了,就在嘴上剪开一个口,拽一把,整张皮就撕了下来。
我不会忘记母亲那天的手,她自信、简练的动作,好像这是她每天在做的事情。浴缸后上方有一扇朝北的小窗,渐暗的天色里,蛤蟆在搪瓷上徒劳地趴着跳着。母亲紧闭着嘴不说话,只听到蛤蟆和浴缸暴力相撞的啪啪声和撕皮的刺啦声。
现在我也为人母,可以懂得,母亲面对蛤蟆时的勇敢和无情其实是给我做的榜样。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抓住一切“可教育时刻”,教我去学会生存的技能。大概在我十二岁的样子,母亲教会我打静脉针。那年,她接到了一项重要科研任务——从神经药理的角度,寻找针刺麻醉的镇痛原理。实验室有动物房,我喜欢去那里抚摸头皮里埋了电极的小老鼠和大白兔,还有狗和猴子。星期天早上,母亲常带着我用水管冲洗猴子的笼子,然后把粪便清扫掉。有一次,我们发现水管不见了,前后左右找不到,好半天后才注意到,几个猴子不知怎么把管子勾到了笼子里,然后一起坐在上面,显然是不想让我们用水冲它们。母亲笑出来,夸那些猴子聪明。那天,她打开一笼做过实验后废掉的小白鼠,抓起一只,给我看它半透明的尾巴里的四条血管,然后把着我的手,教我把针头扎到静脉里,再把针筒往回抽一下。她说,你看到回血就是扎准了,现在注射空气进血管,小白鼠就猝死了。
几十年后在大洋彼岸,我被送到医院做紧急剖腹产,那是我这辈子头一次打静脉针。针头扎进血管的那一刻,我突然想到在我手里痉挛的小白鼠,眼睛盯着输液管,冲着护士大叫,里面有气泡!
许多当年母亲教给我的科学常识,像是写在我眼皮底下的课本,合上眼我就能看见它。有时候,我会捕捉到自己跟女儿们重复我母亲的话。比方说,青菜要洗完了再切,先切后洗的话,会丢失太多的维生素;想要青菜出锅时是绿色的,锅盖就只能盖一回,揭开以后再盖上一定会发黄;煮干豆类的时候先不要加盐或糖,这样才容易煮烂;还有,洗脏衣服用水泡没什么效率,需要重复挤掉脏水吸入清水,洗涤是通过这样的交换而完成的。
最难忘的常识,是关于水和油。我刚开始炒菜的时候发生过一个事故,我把油倒进了一个湿的炒锅,结果脸被滚烫的油溅到。母亲吓坏了,拿了笔和纸,跟我仔细解释了水的分子和油的分子、水的沸点和油的沸点的区别,为什么锅子必须是完全干的才能把油倒进去。在母亲眼里,炒菜变成了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她最大的恐惧就是我的眼睛会被油爆瞎。后来我到美国留学,母亲给我的每一封信里都要加上一句炒菜要小心,油不要溅到眼睛里。那些年我面对的人生危机母亲无法知道,她只能茫然地担忧,而眼睛被滚油爆瞎这一形象,象征着一切可能发生在她女儿身上的邪恶。
母亲虽然喜欢教我科学常识,但是对我青春期身体的变化只字不提。那段时间我喜欢打乒乓球,上学的时候总是把一块乒乓球拍藏在罩衣下面,拍把掖在裤腰里。有一天,我感觉到球拍触到胸口时很疼,意识到那里长了两个硬块,以为自己生了什么病。又过了一阵,胸就鼓了起来。有一天,在田径课跑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男老师盯着我跳动的胸脯,脸唰的一下红到耳根。回到家,我就把穿不下的方领衫,修剪缝制成勒胸的内衣,勒到喘不过气来才放心。
那个爱趴在窗前发呆的妹妹,越过了一段尴尬的年龄后,长成一个含苞待放、明眸善睐的少女。记得那段时侯,我总是在等着隔壁邻居家一个卷发男孩回家。每次在窗口看到他,我就飞速拿起羽毛球拍冲下楼,气喘吁吁跑到他面前,假装这完全是巧合。有一次母亲正好骑车过来,看见我和男孩在说笑,就把我拉回了家。她严厉地说,他是个吊儿郎当不爱学习的小流氓,你还去跟他胡调情,以后再也不许做这种事了。我不知道“调情”和“这种事”是什么,但它们让我联想起,在姥姥的《匹克威克外传》插图里面,有一张男人和女人在一条公园长椅上接吻,每次翻看都让我感觉暗流涌动。我直觉“调情”和“这种事”都是羞耻的、罪过的,是我不应该做的事。
这样的欲望和抗争,就是从亚当夏娃延续下来的原罪吗?为什么在所有的文明里,都有对这个最自然的欲望的禁忌?人类是为了征服欲望,而创造了辉煌的精神世界吗?所有的艺术不都是欲望的升华吗?还有爱情,它又是什么?是上帝送给欲望的礼物吗?
直到2006年3月,外公死后三十九年,我才第一次跟母亲谈起外公。母亲说复旦大学上海医学院、中国科学院上海药物研究所和上海市药理学会要共同组编《张昌绍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上医问她要外公的老照片,可她一张都没有找到,不知是“文革”期间都烧掉了,还是搬家的时候不见了。我说没有全烧掉,剩下的几张我出国的时候带去美国了。母亲问,你那时怎么会想到带走他的照片?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外公过早终结的人生,是我一直解不开的一个谜吧。那天,母亲跟我说了很多外公的身世,直到天色慢慢暗下来。
外公是中国药理学的奠基人,1937年他以全中国庚款留学考试第一名的成绩,赴英国留学。先在伦敦大学Sir John Henry Gaddum教授处学习,后到牛津大学进修。1939年他接受医学博士与哲学博士学位,并被吸收为英国皇家学会会员。1940年外公到美国哈佛大学进修,当时不少英美实验室邀请他担任要职,但是他看到自己的祖国山河破碎,科学停滞不前,便毅然在1941年冒着德、日潜水艇偷袭的危险,乘远洋轮回到他的母校上海医学院。
跟外公结识过的人都会提及他渊博的学识、敏捷的思维、儒雅的言谈和绅士的风范。人们觉得他一定出自名门,从小在优裕的环境中长大,才养成了这样高贵的气质。其实,外公出生在一个清贫的乡村教师家庭,他的气质和人格来自于他一生不断的学习和提高。母亲说,上医图书馆管理员都知道,张昌绍教授是上医教授中看书最频繁的一位。外公一生自学了好几门外语,在大学期间掌握了英文和日文,毕业后自学了德文和法文。1950年代他开始自学俄文,并带领药理系的老师一起翻译了苏联药理学家阿尼契科夫的《新药药理学》。在“文革”中,他在被强迫体力劳动的间隙仍在抓紧时间学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他逝世后,母亲在他卧室床头柜内,还发现了一大叠学习意大利文的札记。
对于自己专业范畴的知识,外公更是如饥似渴,在一切条件下坚持学习。他回国时,上海医学院已经搬到重庆歌乐山,那里环境非常艰苦,没有任何国外的医学杂志。外公靠过去在国外的同事寄给他微缩胶卷文献,来了解国际医学动态。
母亲和我谈话的那天下午,她給我看了两封外公写给他歌乐山的助手周廷冲教授的信。写信时,周教授已去牛津大学进修,他们的通信都是用英文写的,周教授为了发表,将其翻译成中文。母亲说,这两封被周教授珍藏了几十年的信将会收入《张昌绍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从这两封寄往大洋彼岸的信中,我感受到当年外公艰苦工作条件的细节、他的为人和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情怀,它们成了我十分珍惜的文字。
哥哥陈川为我画像
第一封信1947年2月15日
亲爱的周:
非常感谢你寄来的书和单印本,它们对我们非常有用。《微生物化学》的新版本读来引人入胜,现在我们愈来愈要具有化学头脑了。我也订购了一台华勃仪做酶的工作使用,我同时对组织培养也感兴趣,希望你尽可能在空闲时掌握这两门技术,另一学者我忘记了他的名字,他时常进行小白鼠和大白鼠肿瘤生长的研究。我希望他仍在药理学实验室,这样你可以从他那里学些技术,方法虽很简单,但很重要。
《热带病学和寄生虫学年报》的专刊对我们特别有用,因为我们正在继续研究抗疟药对鸡疟的疗效。从各方面看百乐君是一个了不起的成果,我应当向英国科学家致敬。
吴珏医生已获教育部关于临床麻醉学的奖学金。他将在这一暑期到美国威斯康星州去,我本人可能在今年或明年出国一次。这个研究所的其他成员有张毅、易鸿匹。黄琪章医生和傅丰永先生仍和我们在一起,但是他们仍算中央卫生实验室的人。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来?我盼望你在这个暑假或这个冬天回来,我们将很快招收研究生。吴珏医生即将离开,张毅医生部分时间须花在药厂里,我们实在缺乏师资,你回来不仅可以填补这一空白,并且我们还可以从你那里学到不少新知识、新技术。
我们被经济拮据所困扰,因为我们不能强求药厂履行合同,所以得不到资助。最近发生了严重的经济衰退,它们很多已处于崩溃边缘。为了克服这一危机,我们几乎每个人都到外面教点书赚些钱以维持这些微小的实验,今年的前景似乎要好很多,因为美国医学援华会(ABMAC)已决定支助本校及其它中国一流医学院,为期三年。
过一周左右,朱恒璧博士将到英国,他是应英国文化协会的邀请访问三个月。请告诉在英国的校友组织一个欢迎他的聚会。另外,我寄给你一份校友月报,请分给在英国的校友,我还希望他们能向学校捐赠一些显微镜以弥补船只事故的损失。除其他医学实验用具外,丧失了七十多个显微镜。
我家已添了第三个女孩,她刚刚三个多月,母女均告平安,每当我回家,这个小家伙要耗去我不少时间,为了她我必须结束此信。在下次信中将告诉你我们常山工作的进展。
请代向Burn教授、Bulbring小姐、Blaschko和Dawes博士、Ling和Long先生问好,同时也谢谢收到的单印本。
致以最好的祝愿
张昌绍
第二封信1947年4月6日
亲爱的周:
您好!我们没有从你那里听到消息已有些时候了。一个多月前,我在南京遇到黄翠芬,她告诉我,你希望在暑假加入生物化学实验室。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如教育部不同意你延长一年,我将设法给你资助,不必担心经济问题以及实验室,我们可以再等待一年。
我相信你一定收到了校友通讯录,希望你分给在英国的校友。从通讯录以及朱恒璧院长那里你一定知道要募集资金购显微镜以补充由于船只事故造成的损失,我们希望在国外进修的校友积极响应这一号召。到现在在国内我们已募集了两亿法币。鉴于我们在国外校友的经济情况,我们并不期望能募集到大量外汇,我们希望你捐赠些科学杂志。随信附去一张学校急需的英国杂志的单子,希望尽快与其他校友取得联系并在你们之间募集一些款项,按单子订购一年的杂志,并尽快让我们知道结果。同样更长些的一份美国杂志单子已寄往美国。我个人急需下列书籍:《青霉素-它的实际运用》,Fleming等著,30先令。《磺胺药物等理论与实践》,J. Stewart Lawrence著,9先令,Lewis & Co伦敦出版。《医学年鉴》,1946年版,25先令,John Wright & Son出版。请尽快告诉我所有的款项,包括邮资在内,以便我请在美国的朋友偿还给你。
你真诚的
张昌绍
母亲记得在重庆歌乐山的时候,每个月一次,外公望穿秋水似的等待那些国外寄来的书籍包裹,有时邮件被战火中断,那个月就白等一场。待终于盼到时,实验室的人员便轮流将胶卷放在阅读器下阅读,同时在打字机上将文献打出来。当时外公、姥姥和母亲住在一栋竹片糊泥巴的小房子里,包裹寄到后,一家人就搬到柴灶旁去吃饭,饭桌用来放阅读器和打字机。外公白天在实验室工作,晚上回家后阅读打字,文献打出来后,马上着手写综述,直到深夜。母亲说,只有在电石烧完的时候,外公才会起一下身,点上蜡烛,在烛光下倒掉变成粉末的电石,换上新的电石继续写。就在这样的条件下,外公写出了许多当时国内十分稀缺的医学书籍,并在国外著名的科学杂志发表了不少论文。后来我发现,虽然我从没见过周廷冲教授,但是这么多年来,他的相片一直挂在我的墙上。以前每次看墙上的照片我都会想,相片里跟外公站在一起的都是什么人。现在我知道,在歌乐山那张相片里,周教授站在外公的左边。
我问母亲,信中提到的船只事故是怎么回事。原来那是日本投降后,上医从重庆搬回上海的船只。母亲说,日本投降后,所有的“下江人”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他们跑到歌乐山顶的广场狂欢,不停地呼叫“回家啰!”上医的朱恒璧院长携王鹏万医生等,立即飞沪接受日军的投降交权,收回院产,筹备复员。姥姥因担任朱院长的秘书,也首批离开。外公留在歌乐山把实验做完,课题论文写完,然后整理资料仪器,包装搬迁上海。母亲也跟随外公留了下来。她记得返沪前接连不断发生了几件惨案,有兩架重庆飞上海的飞机坠毁了,弄得人心惶惶。接着,上医为了将滞留重庆的物资运回上海,和国立编译馆合包一艘民生公司木驳船,由“怡康”号轮船拖带。木驳船到云阳佛沱子附近时,突然起火燃烧。虽然押运人员获救,但是载运的全部公私财物损失殆尽。这里面包括了外公信里提到的七十余架显微镜、镭锭、X光机、图书、教材文档等等,以及两百余件教职员的行李。
在姥姥回沪的一年后,外公带着母亲搭一架运输机也回到上海,结束了多年的颠沛流离。从那以后,外公、姥姥带着他们剩余的三位长辈和两个孩子,在平江路170弄10号安家。后来我的小姨出生在那里,哥哥和我也都出生在那里。

我的外公
我跟母亲聊到了开晚饭的时候,父亲也坐了下来,跟母亲一起回忆外公自杀那晚和第二天的事。晚上十点钟外公还没有回家,姥姥和父母亲就去上医药理系的办公室和实验室找他,他们一间一间地敲门喊叫,但没有听到任何回音,最后不得不回家继续等待。第二天去上班的人发现,外公在自己原来的实验室里,已经奄奄一息,就把他送去中山医院急诊室抢救。等母亲和姥姥赶到医院,外公已经断气。父亲那时正在华山医院上班,他接到外公一个研究生的电话,得知外公去世的消息,急忙骑脚踏车回家。但骑到了弄堂里,正好迎面看到外公的另一位学生。他拦住父亲低声问,你是不是为你岳父的事回来?父亲说,你也知道了?那个学生说,他们这时候会决定你是反革命的孝子贤孙,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千万不要着急赶回家,快回去照常上班。父亲想了想,就又掉头离开了。回到华山医院后,他装作没有发生任何事,等到平时吃午饭的钟点才赶回家去。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父母和姥姥晚上去找外公的时候,他还活着,一定隔门听到妻子、女儿、女婿呼唤他的声音,由远至近,又消失在走廊尽头,他竟然没有动摇。
《张昌绍教授诞辰一百周年纪念》出版以后,我陆陆续续阅读了外公的学生、同行和亲人对他的情谊、怀念和敬意,每一篇文章都记载了他的专业成就、人格魅力和高尚品德。但我最喜欢读的,是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比方说,有一年在进修生结业感谢老师的茶话会上,桌上的糖纸印了多种不同动物的图像,外公便把它们从低级到高级排成系列,好像验证达尔文进化论的姿态。让我惊讶的是,外公这一无意识的小举动,却被他的学生看到并记住了几十年。
另一位学生分享了这样一段生动的记忆,也让我不禁微笑:“一天,师资进修班进行一个很复杂的动物实验,一切都准备妥善,可是记录呼吸的玛利氏气鼓,偏偏纹丝不动,工作无法进行,十几个人,焦急地瞪着气鼓,七嘴八舌分析原因,足足有半小时,找不出症结所在,大家一筹莫展。忽然,张老师从这里经过,大家高兴极了,都请他来找原因。实际上也是想难一难老师,试探他的才华。他冷静沉着,若有所思地端详了一会,性急的李文汉直喊,张先生您说话啊!张老师指着气鼓底下一个调节气量的小螺丝,慢條斯理地问,是不是小螺丝未扭紧?一位高师班学员,迟疑地伸出手,将螺丝拧紧,突然,玛利氏气鼓随波动的呼吸而起伏,将呼吸清晰地记录下来,全场哗然,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想不到,而张老师在极短的时间内解决了,充分说明了老师洞察入微,智慧超人,令人不胜钦佩。”
每读到这些回忆,我都为自己没有机会认识这位长辈而深感遗憾。我也为自己没有趁姥姥在世的时候,了解她和外公年轻时候的事而后悔莫及。1983年姥姥为《自然杂志》写了一篇纪念外公的文章。那时我正在美国打工留学,没有看到,姥姥也从没跟我提起过。直到翻阅外公百年纪念册时我才看到。姥姥在描写她挚爱的文章里,毫无廉价的煽情,只是简练而生动地描写了他的作风、个性和情趣——
他有一个整洁的习惯,每一本书,每一件东西,都有固定放置的地位,需要使用时总是可以立刻拿到,不用寻找,而他的妻子和女儿们,恰恰相反,三天两头得寻找什么东西,找不到时心烦生气是常事,他觉得这样的事可笑,却并不批评,在处理人和人的关系上,他尊重别人……不喜欢用语言来批评或干扰别人,包括他的家人。
在这间书房里,除了工作和生活的必需品,没有任何字画摆设,墙上只有世界和本国地图,桌上只有日历、小钟和文具,有时茶几上出现一瓶鲜花,他也不反对。
……他从来没有说过不欢迎别人进入他的书房的一类话,可是家里人都知道他需要独处一室,因而尽少闯进去惊扰他。陪伴他的,往往是一只小猫,小猫不会说话,只会蜷伏在他的膝盖上瞌睡,确是一个好同伴。疲倦的时候,他放下工作,欣赏一下《聊斋》文学的精炼,或者契诃夫短篇小说的隽永,作为休息。
如果说我对外公有任何记忆的话,那就是他的书房。我似乎有这样的印象,黄昏时分,外公坐在书桌前,绿色玻璃罩的台灯亮着,我走到他跟前,也许是去叫他吃饭。他转头对我微笑,伸腿让猫离开,再把我抱到他的膝盖上,手把手教我写字。他死后我还看见过那本田字格的练习本,第一行是外公的手迹,“说话要和气”,接着几行是我歪歪斜斜抄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