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江蜿蜒的高粱红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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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小时候，为增加一份收入，父亲在灌溉沟渠里洒上了高粱种子。春末，渠里的黄河水被抽干，松软肥沃的泥沙却留了下来。父亲喜欢这段无人认领、希望与风险并存的土地，他不顾母亲反对，每年都要在这里种上高粱。如果这一年雨水少，高粱就有幸存活并丰收；如果雨量充沛，河沟里经久不干，高粱十有八九被涝死，所以能否得到这一额外的收获，全看天意。
有一年，父亲在沟渠里种的高粱喜获丰收。天空瓦蓝瓦蓝，一江红彤彤的高粱蜿蜒在蓝天下，像黄土地上的一道血脉，流淌在鲁北大平原上。父亲和母亲磨快几把镰刀，我们全家浩浩荡荡来收割这份意外的喜悦。高粱有二米多高呢，小小的我把棵子拗弯了，一镰刀下去就削掉了沉甸甸的穗子。那么多饱满的穗子落在地上，掷地有声，成为我多年不忘的记忆，这记忆里有劳动和收获的踏实。
高粱穗子脱了粒，我们得到了一车高粱米。镇里集市上有一间小的酿酒作坊，常年挂着“高价收购高粱”的招牌。说是高价，可高粱实在是鲁北平原上最不值钱的粮食了。那一江蜿蜒的红高粱卖不了多少钱。那时候，农人手里没有闲钱，很多商品不是用钱买而是用粮食换。母亲不会把高粱米全部出售，她要留下一小部分给父亲换高粱烧酒。经常是赶集的时候，母亲背了小袋高粱米，我提了白色的塑料酒桶，走很远的路到镇上换酒。一走进烧酒坊院子，扑鼻而来的浓郁辛辣气息让我一阵晕眩。这应该是世界上最烈，最冲的酒吧？我看到一堆酒糟随意丢在院子里，几个月前它们曾是一江寄托了父亲希望的红高粱，现在它的精华变成了酒又要回到我的家里。
烧酒作坊老板有个因美丽而出名的女儿，她面庞洁白，眉清目秀，一条长辫子垂在纤细腰际。她刚刚师专毕业，在镇上小学教书，每到繁忙的集市中午，她都要到柜台前帮父母沽酒。母亲每次见了这个姑娘便两眼发直，目光盯在人家身上不肯离去。在母亲看来，她是集美丽、知识、成功于一身的女神。出门后，母亲对我说：“你要是考上高中，考上大学，回来当个老师就好了，咱庄稼人就盼孩子有出息。”那时我马上要中考了，正为学业的压力和窘迫的家境焦虑迷茫，母亲的话让我的前途明晰起来。母亲又说：“只要你能考上，我和你爹砸锅卖铁也要供你。”
父亲是习惯在饭前喝两口酒的。他有一只小的粗瓷酒盅，每次只喝一小盅，绝不舍得多喝。父亲没有别的嗜好，尽管生活捉襟见肘，农活繁重劳累，只要能在饭前有一盅酒，他就能看到希望，一切困苦都能应对过去。后来我们陆续长大，有了工资收入，我从城里超市给父亲买过各种的酒，父亲总是喝不惯，说：“味道太绵了，没劲儿。”“味道太淡了，跟喝凉水似的。”“价格太高了，一瓶酒抵上一袋子粮食呢。”父亲要我打问哪里有自酿的高粱烧酒，那种最烈、最冲，一杯解千愁的酒。可是哪里会有呢，现在的酒可大都是工厂机械化的产物了。
作为糊口的粮食、酿酒的原料，高粱的使命远不止于此。晒干了的高粱杆依然修长挺拔，是农家建房子铺房顶的优选建材。打算建房的人家，一过正月十五，就要筹备了。挑选最为笔直匀称的高粱杆，削去干皮，一根根排起来，用苘麻打的绳编织结实，做成铺房顶的高粱箔。在我的家乡，上一代人，人人都是编箔能手。这最原始的天花板，冬暖夏凉，几乎每个这样的房顶下，都有燕子的窝呢。窝里还会有几只黄口小燕儿，叽叽喳喳的。奶奶说：“燕子喜欢挑和善的人家搭窝，家有燕子是祥瑞的征兆啊。”只是今日，除了某些刻意修葺的饭店茶馆，再也见不到这样原汁原味的房顶了。
高粱穗脱去了米粒是做笤帚的材料。即便现在，在很多农村集市上也还能见到这样的笤帚。爷爷是缚笤帚的能手。冬日农闲时节，在暖融融的北墙根，在昏黄的油灯下，爷爷那双粗糙的手缚出了一把把精致的笤帚，用勤劳和智慧编织着一家人幸福的生活。
而在更早更早的时候，爷爷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鬼子的炮楼就修在我家附近，小鬼子的烧杀抢掠激起了爷爷的血性。他秘密当了八路，送信，掩护伤员，打游击。面对鬼子的追击，他和战友们时常往高粱地里钻。爷爷在世时曾讲过，一到高粱地里，鬼子就没辙了。无数的子弹被密匝匝的高粱秸拦下，断杆丢叶的高粱庇护了那些热血青年。
而在不远处的另一个村庄里，我奶奶还是个刚成年的大姑娘。为躲避鬼子的祸害，她和村里所有妇女一样，脸上终日抹了厚厚的锅底灰，一有风吹草动就往高粱地里跑。一眼望不到边的青纱帐，保护了我的祖辈、我的乡亲。
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人们不再依赖高粱生存了，开始种植经济效益更高的棉花、果树。父亲也不在沟渠里点种高粱了，因为他看见许多次比人还高的高粱不等扬花便涝死，对靠天吃饭他伤透了心。烧酒作坊老板已改行做酒水批发，大概是发了财，建了二层沿街小楼，门前堆着一箱箱包装精美的白酒。烧酒西施还经常来照料生意，曾经的人面桃花、杨柳细腰，也早已脸色蜡黄、腰身粗壮，时光的磨砺早已让昔日的美人泯然众矣。每次回故乡看到这些，都有物是人非的感伤。
说来已有许多年没有见到红高粱了。有年秋天去胶东路过潍坊高密，高速路旁一望无垠的高粱已然成熟。秋风一吹，漫天的火红扑面而来，迎着飞驰的车轮直撞我的胸口。我顿时热血沸腾，老辈儿的故事似乎正在上演，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正在收获那一江蜿蜒的高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