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是一个幽邃的花园——读《追忆似水年华》随想(上)
文 | 赵丽宏
读《追忆似水年华》是一种美妙的精神漫游。在一个个寂静的夜间,独自静静地品读,静静地走进普鲁斯特的世界,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心灵怎么繁衍、成长为一个阔大幽深的花园。
我对这部小说有着特殊的感情。最早知道它是在20世纪60年代,那时中国还没有此书的译本。有一次,我在上海旧书店买到一本《西窗集》,是卞之琳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翻译的,薄薄一本。卞先生翻译那本书时只是二十出头的青年,他选译了20世纪初一些比较新潮、前卫的外国作品,其风格基本上是散文诗。其中包括许多国家的作家,如西班牙的散文家阿索林,法国作家波德莱尔、玛拉美、瓦雷里、保尔 · 福尔,英国的伍尔芙,奥地利的里尔克,爱尔兰的乔伊斯,还有普鲁斯特。
《追忆似水年华》是我读过的所有长篇小说中篇幅最长的一部,也是我读过的所有长篇小说中情节最散漫随意的一部,它没有严谨的故事,除了马塞尔以外没有贯穿始终的人物。有时读了好几万字却无法复述到底故事讲了什么。但没有一部长篇小说让我如此着迷,仿佛面对的是一座规模浩瀚博大、结构精致繁复的宫殿。推开那扇看似平凡的门,发现里面竟是个非常奇妙的世界,越往里走就越奇妙,一步一景,引人入胜。这样的小说把精美和博大结合在一起,使这两个被很多人认为是相悖的特点融为一体。普鲁斯特用其精美、精细和精微构造出了一种博大的气势。
读普鲁斯特的这部小说,很自然地让人想起雨果的话:“比海洋和天空更为辽阔的是人的心灵。”世界上最丰富和博大的不是我们可以看见的客观世界,而是人类的心灵,这种博大和丰富是无穷无尽的。读《追忆似水年华》就有这样的感受。普鲁斯特的生活不算太曲折,生活阅历也不算太丰富,生活所见也是有局限性的。他没有高尔基那样坎坷多难的青少年时代,也没有杰克 · 伦敦和海明威那样的传奇经历。如果没有写《追忆似水年华》,人们在墓地回顾他的一生时大概非常平淡。然而在他的小说中,他把心灵之门打开,用他不由自主的回忆方式把这平淡的一生写得曲折而奇妙。心灵的丰富对于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心灵的世界是最神秘也是最浩繁的,天地万物,都可以包孕在心灵的世界中,变幻无穷,缥缈无际。当然,只有那些才华出众、思想深邃的艺术家才可能为世人破译并展现这个世界,而且也仅是这世界的一小部分。
读《追忆似水年华》时,仿佛是在一个风光旖旎的花园里信步漫游。你知道这个花园里的风景非同一般,却无法预知将出现在你面前的是什么样的风景,是什么奇花异卉,不知道下面会出现什么样的描述,因为这种回忆不由自主,灵光一现就来了。你沿着曲折的小路慢慢地走着,眼前突然就出现了色彩斑斓的奇境,这些景象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随意设置,却会使你的心弦为之颤动,使你流连忘返,使你惊叹这花园的幽深、奇特和美妙。普鲁斯特小说中的材料似乎并不是为了完成故事的叙述,而是为了表现心灵的活动,为了表现精神在物质中的飞翔。他很明白这样的活动和飞翔绝不可能离开人间,不可能离开他的生存环境,衬托这些心灵活动和精神飞翔的是最日常的生活场景,是优美亲切的大自然,普鲁斯特把它们天衣无缝地融合在一起。西方有评论家这么说:“普鲁斯特和他同时代的几位哲学家一样实现了一场逆向的哥白尼似的革命。”在他的具有独创性的小说中,人的精神被安置在广袤的天地中心(这样的说法好像很玄,但很有道理)。小说是对世界的一种描绘,是对历史生活的一种记录,大部分小说家是先用眼睛看世界,然后用文字把所看到的一切记录下来,这是由内而外的。但普鲁斯特的小说则是由外而内的一种表述。把自己的心灵开掘出来,打开心门,让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情感源源不断地喷出来、流出来、飞出来,呈现出一个丰富而美妙的世界。因此我说它是心灵的一片花园。
出现过雨果、巴尔扎特的法国,又出现了普鲁斯特,这是法国文学的骄傲。普鲁斯特和前两位相比一点也不逊色,他们的创作风格完全不同,却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流的伟大作家。他们诞生在不同的时代,留下的是对不同时代的一种回忆。普鲁斯特对于文学世界的贡献就像德彪西对于音乐世界的贡献一样,他们都用全新的创造使人们在感觉吃惊的同时,发现对大自然,对人的心灵和感情,原来还可以有这么多新奇却让人共鸣的描绘和解释。以前没有人这么解释描绘过,突然有一个人用这种方式来描绘,那种因新奇而带来的惊喜妙不可言。这就是所谓“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
普鲁斯特是个病人,却花了15年写这部小说,他确实是用生命写就了这部小说。他是在平静中激动,在激动中平静。一个躺着的病人身体处于非常平静的状态,但心灵却处于不平静中,因为回忆寻找到那些失去的美妙时光使他激动,但在激动中又归复平静。就这样,那些美好的回忆才源源不断地从他的心中涌出来。这部小说耗尽了他的心血和生命。在生前,他并没有感受到这部小说将给他带来巨大的成功和荣耀。这就像比他更惨的梵高,在生前连一幅画也没卖出,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死后才成为大师。现在梵高的任何一幅小品的价值都能使他在当时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是他生前做梦都想不到的。普鲁斯特生前谈不上荣华富贵,但也是个知名的作家,家境也一直不错,他的名医父亲有能力养他一辈子。他和梵高一样,也是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才被世人认识到真正的价值。读着他的小说,那些心情浮躁、急功近利的小说匠们应该会感到脸红心跳。
翻开小说的任何一页,他对事物的描绘都会让你感到非常意外,让你觉得不可思议。读普鲁斯特的小说时,我经常想起巴尔扎克,同样是法国的文豪,但他和普鲁斯特却完全不一样。有人说巴尔扎克的小说是“干货”,都是非常实在的故事和人物的命运,在他的小说中甚至看不到风景的描写。他的《人间喜剧》只写故事和人物,几乎没有对自然景色的描绘,倘若牵涉到风景天气,他必定惜墨如金。也有很多作家认为小说不需要那些风景的刻画、情绪的描绘,这是浪费文字,是啰唆。但普鲁斯特完全不一样,他小说中的“干货”都是隐藏在湿漉漉的文字里面的。读巴尔扎克的小说时,你甚至不会想到他的人物生活在大自然中,这些人物只是生活在人群中,生活在人群的争斗之中,生活在尔虞我诈之中。你会忘记在此之外还有一个鸟语花香的大自然存在于我们周围。但读普鲁斯特的小说就不是这样。
普鲁斯特像一只飞翔在花木丛中的蜜蜂,他以敏感的视觉、嗅觉、触觉感受着他所认识的大自然,不仅仅有颜色、温度,还有味觉。你甚至可以感觉到他所描绘的大自然的气味,这在其他作家的作品里很少见。他笔下的景物充满了生机盎然的想象力,形象地衬托出人物的精神活动。如他在写马塞尔朦胧初恋的时候,用了很多的笔墨描绘一棵山楂树,在山楂树林里他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男女之间的爱。在树林里,他看到那位自己所爱慕的女孩,于是那棵开着桃红色花朵的山楂树在他的心目中变成了恋人的象征。“她穿着鲜艳的浅红色盛装,那样的光彩熠熠、笑容可掬。这株信奉天主的娇美可爱的小树啊!我流连在山楂花前,嗅着这无形而固定的芳香,想把它送进我那不知所措的脑海,在飘动中把它重新捉住,让它同山楂树随处散播花朵的、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节奏相协调。这节奏像某些音乐一样起落不定,山楂花以滔滔不绝的芳香给我无穷的美感。”这棵山楂树引起他无穷美妙的遐想,使他度过很多诗意的时光。当他准备与父母离开乡村回到巴黎时,他独自跑到山坡上,搂住这棵山楂树,一边流泪一边与她告别。在母亲来喊他的时候,他搂着山楂树一边哭一边轻轻地说:“我可怜的小山楂树啊!不是你使我伤心,逼我走,你从来也不让我痛苦,所以我将永远爱你!”这是一个多愁善感的男孩所为,他的举动好像奇怪,但是我们读来并不觉得有任何的怪异。这个敏感的孩子成年后仍然对大自然有万般依恋,在他的岁月中从来没有间断过对大自然的眷恋。这是小说主人公的人生状态,也是普鲁斯特的人生状态。
一个热爱艺术的人拒绝大自然的亲近,那是无法想象的。这点引起我强烈的共鸣。我也是一个非常迷恋大自然的人,曾经在农村生活过多年。“文革”时期,我插队落户在崇明岛一个偏僻的村庄里,生活艰苦,处境孤独,心情也忧郁,但我和美妙的大自然朝夕相处,我常常会面对着大自然万种风情产生各种各样的遐想。那时有些农民看见我独自一人坐在海堤上看落日沉江,一直到天黑才回家,担心我这个沉默寡言的知青是不是变傻变呆了,甚至以为我有自杀的倾向。其实他们不了解我,那恰恰是我陶醉享受的时光。面对着美妙的大自然,一切忧伤和忧愁都会在瞬间烟消云散,所以读普鲁斯特对大自然的那些描绘特别能引起我的共鸣。有人说“写小说时不需要对情景的描绘,只要把故事写出来,人物刻画好就足够了”。我不赞同这种说法,也许这种风格也可以达到极致而成为大家,但我更欣赏的风格是在充满着自然景象的那种湿润饱满的文字中展现人物命运的故事。我也看到有些评论家说,这种描绘是中学生的伎俩,只有中学生才会那样做。这样的看法到底是深刻,是成熟,还是浅薄、偏执?读一读普鲁斯特和大自然交流的那些光彩夺目的文字,应该有助于做出明智的判断。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我听见普鲁斯特时时都在对我说:“好好看,世界上所有奇妙的秘密都蕴藏在这些最简单的事物中。因为你愚钝,因为你麻木,所以你才会视而不见!”现在,科技高度发达、物欲汹涌泛滥的生活会使很多人愈益愚钝麻木,尽管他们觉得自己很聪明,胜过前人。我想,如果能静下心来读读《追忆似水年华》这样的书,我们的精神世界就会丰富一点,我们的愚钝和麻木或许会少一点。
一部小说写得再飘忽,再散漫,再偏重内向的心灵和情感的刻画,也不能没有人物和故事。普鲁斯特作为一位小说巨匠,当然也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大师。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多得难以统计,但是只要人物出现在他的笔下,不管是谁,都是性格鲜明、形象生动,一个个活灵活现地游走在文字之中。小说中很少有贯穿始终的人物,有些人物只是随着场景的出现三言两语一闪而过,却也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比如《斯万夫人周围》一章中,他写到一个老犹太人—老布洛克。这是一个并不重要的人物,在书中出现的次数也不多,但是读了有关老布洛克的几段文字之后,这个人物总是在我的脑子里打转。这是一个非常戏剧化的人物,令人发噱,他的表情、个性、语言引起我很多的联想。老布洛克有一种幻觉式的“自觉很了不起的意识”存在着,这是他的自我陶醉。对只是远远见过一面的上流社会中的人,他会大声向别人宣布:“噢!我和这个人很熟!”他还会杜撰出许多无中生有的故事来证实这一点,某某在什么时候和他在一起看过戏或怎么样。对于他没有见过,甚至是没有机会见到的人,他就说自己不愿认识那些人。他这样一边说着一边就得到了心灵的满足,就觉得自己变得高不可攀,认为“我比不愿认识的人还要高”。对于那些伟人,他可以指名道姓,用很不屑的口气谈论他们,虽然他不认识他们,但他可以对他们评头论足,好像表现出“我和他们的关系很密切”,“我对他们评头论足,连伟人我也可以藐视,那么我比伟人还伟大”。普鲁斯特把这种性格称为“自我中心”,即我想什么都可以实现,连虚幻的都能想象成真实的,“自我中心”主义使每个人都把自己看成是国王。其实在普鲁斯特刻画的众多人物中,老布洛克只是他着墨很少的一个人物,但令人难忘。他使我产生联想,觉得似曾相识。其实,在我们中国的文学中也有这样的人物,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布洛克的“自我中心主义”和阿Q的“精神胜利法”颇为相似。鲁迅写《阿Q正传》的时候,《追忆似水年华》还没有被译成中文,鲁迅肯定不知道有“老布洛克”这样的人物,也不会知道普鲁斯特曾经描绘过一种“自我中心”意识。半个世纪以后,这部小说的中文版才在中国出现。老布洛克这样的人物在中国大概也会有,因为这是人类的一种弊病,也是人性的一种弱点。很多人说阿Q是中国的一种国民性,中国人就是这样的。然而我觉得这种“阿Q精神(精神胜利法)”在全世界都存在。普鲁斯特和鲁迅其实是共同注意到人类的一种弊病,所以他们的小说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里创造出了相类似的人物,这并不奇怪。
普鲁斯特擅长刻画女性。读这部小说时,尤其是读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时,我常想起《红楼梦》,想起贾宝玉在一群女子当中的感受。普鲁斯特对女性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倾慕。无论是青春少女、成年女人,甚或是一些老妇,在普鲁斯特的笔下,都是仪态万方、风姿摇曳,令人赞叹。他描写女性的那些柔情似水的文字让我想起《红楼梦》中曹雪芹对女性的欣赏与爱慕的态度,“女人是水做的,男人是泥做的”,如果把这话翻译给普鲁斯特听,他肯定心领神会,由衷赞赏。如果谁有兴致的话,把普鲁斯特描写女性的词语编成一本词典,一定是本很有趣的词典。他对女性的描绘,从外形、心情以及和女人在一起时男人的感觉,都写得极为传神,集合在一起看肯定非常有意思。在普鲁斯特的心目中,最赏心悦目的风景是青春少女的音容笑貌,和女友们在一起时,马塞尔就像散步在花园里,沐浴在温润的暖风中,如同聆听最动人的音乐,少女们是他的激情和灵感的源泉。和少女们一起交谈时,他用崇拜的目光欣赏她们,用全部的身心倾听她们,由此产生的遐想自然非同凡响。在小说中有一段描写少女们说话声音的文字,让人拍案叫绝。
“我怀着快乐的心情倾听她们的讲话,正如我无比快乐地凝望她们,从她们每个人的声音里发现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一样,我怀着极大的乐趣听着她们唧唧喳喳。”“喜欢少女的人会从少女的嗓音中发现比鸟的啼啭还要变化多端的旋律。少女的嗓音所拥有的音符,比表现力最丰富的乐器还多。这些少女用双唇,怀着贝里尼音乐小天使的认真和热情弹奏着这件更为丰富的乐器。这种认真和热情也是青春特有的光彩。这热情自信的音色赋予最简单的事情以动人的魅力。她们的话语铿锵有韵,犹如古代的诗句。”他还能从少女们不同的口音中,发现她们性格中的细微差别和各自拥有的独特个性。“她们的声音就像乐队中不同的乐器奏出的旋律,交织成一阙销魂的交响诗。在少女们的话语中,我的面前出现了一幅又一幅美丽的画,甚至还能听到冥冥之中的故乡山河土地和少女气质之间进行的对话……”
普鲁斯特小说中的那个“我”,即马塞尔,与少女交往以后觉得浑身轻松,“自己也变成了天使”,但是在与男人海阔天空地闲聊之后,他总感到身心疲惫。当他静卧在少女身边倾听她们谈话的时候,“我丰富的感受无限地超越了我们贫乏而稀少的话语,淹没了我不动的身姿和沉默,溢成幸福的河流。潺潺流水漫过来,消逝在这些初放的玫瑰花的脚下”。
读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想,世界上还有什么音乐,比普鲁斯特笔下这些清纯天真的少女们的声音更迷人呢?
普鲁斯特描绘事物情景时,文字常常很铺张,一件小事情会花费很多笔墨来叙述。马塞尔童年时等待母亲临睡前一吻的情节,小说中竟用了上万字,似乎仍然意犹未尽,把一个渴望母爱的敏感的少年的感情和性格刻画得淋漓尽致。读这样的文字,犹如听一个观察力极细致而且极有耐心的人,不厌其烦地向你介绍着他所看到和想到的一切,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舍得遗漏。然而,读这些精细缜密的描绘和联想时,却并没有使人感到累赘和啰唆。因为这位不厌其烦描绘他的感受的人有着高雅品位和情趣,他的叙述如同精美细致的工笔画。
然而普鲁斯特并不是总那么洋洋洒洒,他也有吝惜文字的时候。小说第二卷《在少女们身旁》中,也写到了一个让人难忘的吻。一天晚上,马塞尔应约到旅馆的一个房间中和女朋友阿尔贝蒂娜见面。一对少男少女,彼此都有好感,且有过很多微妙的暗示和亲密的交流。马塞尔走进阿尔贝蒂娜的房间时,她正躺在床上,解开了长辫,满面微笑地望着他。“这个从未品尝过的粉红色果子,闻起来是什么味,吃起来是什么味,我马上就会知晓!”马塞尔很冲动地想俯身吻阿尔贝蒂娜,却不料遭到了断然拒绝。就在马塞尔试图拥吻她时,阿尔贝蒂娜竟使足全身力气拉响了报警的铃……
小说写到铃声骤响便戛然而止。接下来的狼狈和尴尬,普鲁斯特没有写一个字。读到这里,起初我有些奇怪。这么重要的情节,为什么不展开写?这似乎不符合普鲁斯特细腻精微的风格。而一般读者必定也关注着警铃响起后继续发展的情绪和故事。然而普鲁斯特的笔此刻突然变得无比吝啬,再也不肯多写一个字。读后回味一下,才觉得这儿的略写反而会使读者对这一情节产生更深的印象。在这未遂的一吻之后,可能会出现的场面读者可以自己去想象。小说中阿尔贝蒂娜这个人物也更增添了几分不可理喻的神秘感。读到小说的第四卷方才知道阿尔贝蒂娜是一个同性恋者,这未遂之吻也可以算是一笔铺垫吧。
一个滔滔不绝的人有时候也会语塞,一条急流汹涌的江河有时候也会突然受到峡谷的阻断与阻挡,普鲁斯特这样写自然有他的道理。小说中的动和静、铺张和节制应该是相辅相成的。总是很静,从头静到底,会使人看得想要睡觉;老是动,从头动到尾,会使人读得躁动不安;铺张泛滥,会让人读得奇烦无比;始终节制,会使人觉得不生动、不过瘾。所以在同一部作品中,动和静、铺张和节制是相辅相成的。就如一个风格独特的画家,在一幅作品中同时运用了浓墨写意和淡彩工笔,两种技巧的融合便烘托出画的动人境界来。就像齐白石的画,一幅大写意的荷花,用泼墨画出的荷叶上却停落着一只极其写实的小虫子,透明翅膀上细密的翅脉纤毫毕现,写意与工笔共存,非常和谐。
在富有想象力的艺术家心目中,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有血有肉的生命,它们有感情,会思索,能用奇特的方式和你做种种美妙的交流。在《追忆似水年华》中,处处能看到这样的情形。
在第三卷《盖尔芒特家那边》中,普鲁斯特以奇特的方式描绘了一家古老的旅馆。为了排遣因单相思而产生的苦恼,他到离巴黎不远的一个小城去看一位在军队当军官的朋友圣卢。圣卢介绍他去住这家据说是“有着古老高雅情调”的老旅馆。小说主人公并不想住旅馆,因为他认为任何旅馆都会使他感到孤独和忧郁。“这种忧郁的性情好比一种令人窒息的香气,自我出生以来,任何一个新房间都会散发出这种使我透不过气来的香味……”可是一走进这家旅馆,他就被其中美妙的气氛感染了、融化了。他觉得在那里“一分钟也没有单独呆着”,因为旅馆就像是一个很有情趣的人,时时在和他游戏交往。走廊:“弯弯曲曲,漫无目的地游来游去”;客房:“我一到,它们就来和我作伴—它们有点像旧时代的小幽灵,游手好闲,但默不作声,每当我和它们相遇,它们总向我表示默默的关怀”;就连上下楼梯,也能让人激起官能的快乐。“台阶一级挨一级,上下巧妙地排列着,在它们的递进中仿佛释放出一种完美无缺的和谐,就是我们在颜色、芳香和美味中能感觉到的常常会激起我们官能无限快乐的和谐。”在房间、客厅和走廊里,对着壁画、窗帘、火炉、椅子、地毯,甚至墙,作者都会生出奇妙的遐想。“一堵不开门的墙诚恳地对我说:‘现在该往回走了,不过,你看见了,这里就是你的家。’柔软的地毯也会说:‘如果你夜里不睡觉,完全可以光着脚走出来。’而那些窗户更有意思,它们时时准备和你彻夜长谈,准备向你展现美景,绝不会有任何怨言。
从窗户里俯视花园,就像俯视一个孤独的美女……”一个空荡荡的老旅馆,在普鲁斯特的笔下,就这样成了一个童话的世界,成了一个驱逐忧郁、制造快乐的温馨天地,成了一个有生命的朋友。这样的描写,不可思议,却又是如此自然。读这些关于旅馆的描写时,我体会到了作者的好心情。很显然,这种好心情是圣卢用纯洁高贵的友情带给他的。写旅馆的美妙环境其实还是表现小说主人公的心情。
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这样的描写似乎是顺手拈来的事情,毫不费力。难怪都德在读了《追忆似水年华》后会感叹:“他的风格灵活生动,令人诧异。任何另一种风格,和普鲁斯特的风格相比,都显得黯然失色,矫揉造作,缺乏生气。”
七卷小说中,那么多的人物和故事都有一个主题,它们就是四个字:“时间”和“回忆”。时间可以毁灭一切,而且无法挽留,它可以让一切消失。普鲁斯特对时间的看法与中国古代哲人的看法是一样的,就像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还有一个就是“回忆”,回忆可以拯救一切。时间是一种毁灭,它把所有发生过的都毁于一旦,发生的同时,也在消失死去。而回忆可以使一切都复活,回忆中一切可以重演。小说的主题主要是回忆,而普鲁斯特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给回忆一种特殊的方式。一般所说的回忆是强制性的、机械性的,有人为的规定情景作为引导,比如一本回忆录被搁置在那里,翻开它就能把主人公的一生回溯一遍,或许是一些文件合同,看到大学毕业证书就能记起大学生涯,翻阅中学时代的照片就会想起中学往事……这都是一些机械性的回忆,而真正美好的回忆是可以使生命复活的回忆,也就是普鲁斯特所表现的“不由自主的回忆”。
在他的小说中,对往事的回忆是突然冒出来的,非常自然。有时候闻到一缕花香,回忆就此飘出来了;看到一棵树,回忆就出现了。其中最有名的描写就是“一块小饼”的片段,当他吃着小点心的时候,马上就会有一种生活画面在眼前浮现。在阅读时,我对此颇有共鸣。每个人在生活中都有这种情形,只要你进入一种特定的状态,就会有一些记忆涌出脑海。小时候睡午觉时,看见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灰尘在光束里飘动,那景象朦胧飘忽。这时窗外会传来几声“修牙刷、修阳伞”的叫嚷声,优美而凄凉。童年的很多经历会在飘动着尘灰的光束和忧伤的喊声里纷至沓来,自然而难以抗拒。这种不由自主的回忆每个人都可能有,但是很少有作家能够把它表达完整,而普鲁斯特的小说里经常出现这种不由自主的回忆。
普鲁斯特有位亲戚,叫伯格森,是一位法国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并创造了“生命冲动”和“绵延”这两个哲学术语来解释生命现象。他认为生命冲动即绵延,这是真正的实际时间,是唯一的存在,也就是说你只有在生命冲动的时候才是真正地生活着,而你不冲动的时候就是行尸走肉。这是无法靠理性去认识的,只有靠直觉来把握。普鲁斯特接受了伯格森的观点,他认为“就像空间有几何学一样,时间有心理学,每个人毕生都在与时间抗争。我们本想执着地去眷恋一个爱人、一个朋友,去追求一些信念,遗忘却从冥冥之中升腾而起,遗忘是人的天性。夜幕使心灵升腾出种种的美好记忆,但是我们的自我毕竟不会完全消失,就是看起来好像完全消失、死亡了,其实也并非如此。因为它在同我们的自身融为一体”。这就是普鲁斯特的主导动机,寻找似乎已经失去的,但是被扔在那里随时准备再生的时间,他认为时间其实没有消失过。有一种说法是:“真正的幸福是过去的幸福!真正的美好是消失的美好!”即消失就代表这件事已结束,但是当你回忆时却能一遍一遍地重复那种美好,它才是真正地融合在你的生命中,也凝聚在你的肉体里和灵魂里,不会消失以至永恒。它在发生时,有可能转瞬即逝,但过去以后,它就永远留在你的心里。
我不懂法文,据正在重译此书的翻译家周克希先生说,“追忆似水年华”这个书名的翻译不太准确。英文译本的书名是In Search of Lost Time,就是“寻找失去的时间”,我想英文对法文的转译应该是比较准确的,那么这本书就该叫“寻找失去的时间”,这也许与普鲁斯特的本意更接近一些。时间已经失去了,但是它还在,在你的心里与灵魂中,你可以通过你的方式把它找回来。周克希告诉我,他的译本不会用“追忆似水年华”这个名字,就用“寻找失去的时间”。其实我觉得“追忆似水年华”也是可以的,基本上也有了“寻找失去的时间”的意思,而且更有诗意。对这样一部名著,书名其实不重要,只要你能静下心阅读,就会被它吸引,不管它叫哪个名字。
本文摘自《遥远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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