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291号作品】孙海鸥：透明度（小说）
透明度
孙海鸥
陈阿婆今年八十岁，不聋不瞎，身体健康。老人家有两个儿子，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大儿子大媳妇早就另立门户，她和小儿子小媳妇住在一起。说是前世修的福，小儿子小媳妇待她很好，为她一个人安排了一个冬暖夏凉的朝南房间。陈阿婆一有什么不适，小儿子马上找医生来看，小媳妇就天天端饭端水，村上老人没一个不羡慕的。
今年春头腊底，陈阿婆晒太阳晒热了脱掉绒线帽忘了及时戴上，一热一冷伤了风，引起了一系列老毛病复发，一时间腰酸背痛，胸闷心悸，头昏眼花，外加便秘，躺倒了半个月。这期间，大媳妇来看望了三次，买了二斤桔子，倒了一次马桶。陈阿婆心里十分感激，时时刻刻念叨着大媳妇的“一二三”点好处。
慢慢地，陈阿婆老骥伏枥了几天，终于又度过难关，一天天地恢复起来了，陈阿婆能起床走动以后，天天在想如何来报答大媳妇。
这一天，小媳妇到责任田里去了。陈阿婆没事做正在院子里走动，忽然听到鸡棚里有只老母鸡在叫蛋，便赶紧走过去拾蛋。蛋窝里果然躺着一个刚下的鸡蛋，摸上去还暖烘烘的。陈阿婆拿了蛋就往灶间里去。
一只脚刚跨进灶间门，陈阿婆就不走了。她忽然想起大媳妇前些日子来看望她时好像说到过她们家现在老母鸡只剩了两只，下蛋的只有一只，而且大媳妇的媳妇待大媳妇又不怎么样，大媳妇的日子过得也挺难的，何不攒几个鸡蛋偷偷地送给大媳妇呢?主意打定，陈阿婆把刚跨进灶间里去的那只小脚又收了回来，到院门口看看小媳妇在田里还没回家，就急急忙忙地走到自己的房里，掩上门，把蛋放到了梳妆台抽屉里，一颗心还在卟咚卟咚地奔跳。过了一会儿，陈阿婆又想想不妥。这抽屉小媳妇给她找药吃时经常抽动的，便叉找起了地方。但找来找去好像都不妥。那些原先不去在意的角角落落一下子好像都变得不牢靠起来。最后，陈阿婆想到了自己的床。这床自己一天到晚守着，最保险了，便用手帕把蛋包好放到了里床角脚跟头。
不一会儿，小媳妇从田里回来，看看鸡蛋窝里没蛋，就问陈阿婆：“妈，你看到芦花鸡下蛋了吗?”
陈阿婆有些心虚地说：“啊，没，没有。”
小媳妇说：“奇怪了。我临走候过的，一只芦花鸡就在洞口，该不是生到别人家去了。芦花鸡是新鸡，头窝蛋营养好，本想给妈补补身体的，看，这短命鸡!”
陈阿婆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小媳妇。一会儿又觉得小媳妇心很细，以后攒蛋可得留点神了，得看清不是芦花鸡生的才行。
就这样，陈阿婆提心吊胆地偷偷攒起了九个鸡蛋。她预备攒满十个就偷偷地送给大媳妇，了却一桩心事。
这天晚上在灶间里吃过饭，陈阿婆忽然起身就朝外走。在洗碗的小媳妇忙问：“妈，怎么不坐一会儿?”陈阿婆说：“我忘了开电热毯。”“妈，我去开。”“不要不要，我自己去开。”陈阿婆怕床上秘密暴露，坚持自己去开。可媳妇到底脚快，走到了老人前面，陈阿婆急得脸色都变了。还好，媳妇开好电热毯就又回到灶间里去了，陈阿婆这才松了口气。
第二天，陈阿婆终于又得手了一个鸡蛋，心里好不喜欢。她来到房间里，掀起脚跟头被子，拿出过去攒的蛋，解开手帕角，放进新的，又仔细地数了起来。十个不错了就瞅机会给大媳妇送去，谁知刚数了一半，就听到房门外有脚步声，想藏已经来不及了，便赶紧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身，坐到了床沿上，这样一来好让身体挡住，二来用长棉袄盖住了鸡蛋。老人做好这一切，心跳加快，脸色潮红。
推门进来的正是小媳妇。见老人在里面，忙说：“妈，外面太阳很好，风又不大，怎么不去晒晒太阳?”
陈阿婆嗯嗯了两声说：“就去，我等一会儿就去。”
小媳妇一看老人的面色不对，赶紧关切地问：“妈，你又不舒服了?心口头又闷了?”陈阿婆胡乱地点点头。小媳妇马上弄了一粒保心丸给老人吃了。小媳妇又说：“妈，太阳很好，我专门从田里回来给你晒被子的。”陈阿婆一听媳妇要晒被子，又慌了，连忙按住被子说：“不用不用。我等一会儿自己晒。”“你不方便，我给你晒好不是一样的吗?”“宝宝，你去吧，外面里面这么忙的，被子我自己晒得动。”小媳妇见婆婆这样，就说：“那我在外面把竹头放好着，你等一会儿自己晒起来当心。”
待小媳妇放好竹头又到田里去后，老人才松起身子。正想重新数鸡蛋，一看，坏事了!原来慌忙中一个鸡蛋给坐碎了，床单弄得一塌糊涂。一摸后面，裤子也弄脏了。真是越急越出差错，老人拣起鸡蛋壳哭不是，笑也不是。
陈阿婆只得把九个蛋重新包好放到柜子里，然后换床单换裤子。换下后又马上自己去洗，怕待会儿小媳妇回来见了问起来不好回答。
老人刚洗了裤子，正想洗床单，小媳妇又回来了，而且人未到声音先到了：“妈，你这是怎么啦?换衣服换床单也不说一声。换了你就放着，我回来洗不就得了，你怎么自己洗起来了。要是洗累——”小媳妇说到这儿人也走到了跟前，一看床单马上打住了话头。她看到床单上被蛋清蛋黄染脏的地方，以为是婆婆拉肚子一下子来不及到位才弄成这样的。怪不得刚才要给她晒被子她不让，神色还挺尴尬的。小媳妇马上抢下老人手里的床单说：“妈你拉肚子啦?不要紧的，放着等一会我来洗，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拉肚子的?”陈阿婆本来正在担心被小媳妇识穿，现在小媳妇说她拉肚子来得正好，便顺水推舟，瞎编说：“今天早上天朦朦亮时。”“哎呀，都拉过几次啦?”“五……嗯，六次。”“妈，那你怎么不早说。老人推扳不起的。我给你拿止泻药来吃。再不好要去喊医生。”就在小媳妇去拿药的当口，老人匆匆忙忙地把弄脏的地方粗粗搓了几把，又用清水过了一次，防止小媳妇闻出味道来疑心。
这以后，服侍婆婆一向周到细致的小媳妇便一天三次给老人按时服用止泻药，询问得更是勤了，陈阿婆简直有点不忍心再这么骗下去了。但陈阿婆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怎肯轻易承认自己弄虚做假?而且一旦拆穿还要牵扯到私自攒蛋等一系列问题，何必弄得小媳妇不开心，而且自己的老脸往哪儿放?所以只得将错就错，一错到底，每天谎报军情，让拉肚子一天一天慢慢地通过嘴巴渐渐好起来，虽然熬苦一点每天无病吃药，但好在老人喉咙粗，平时一直把吃药当吃糖，所以倒也不露痕迹地一天天瞒了过去，而且这期间老人还“带病工作”瞅空档攒满了十个鸡蛋，又像地下党送情报一样偷偷地塞给了大媳妇，千叮万嘱不要让人知道，完成了一桩心事。
陈阿婆心安下来后，身体却安不下来了。老人年纪一大本来消化不良，肠胃功能紊乱，前些天已经有所好转了，但经不住这几天连续服用止泻药，大便干结，有屎拉不出，库存物资大量积压，周转不灵，肚子胀得走投无路。肚子里东西没有了出路，老人心里发烦，一烦就热火攻心，撑到第五天就真的病倒了，肚子胀痛得在床上喊救命，害得儿子媳妇连夜送她到乡卫生院去看急诊住院观察，吊盐水，灌肠折腾了一夜，直到早晨老人的肠胃局部打通，那些积压了五天的库存物资有所松动后，大家才松了口气，陈阿婆也精疲力尽地睡着了。儿子媳妇乘这空档回家去拿住院物品。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睡了不多一会儿，陈阿婆又被外面急诊室里的嘈杂声吵醒了。只听有人说来了个喝农药的，正在抢救。果然不一会儿，陈阿婆的留观室里推进来了一位五、六十岁的妇女，被洗胃洗得奄奄一息。那妇女一见陈阿婆就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妈，你可把我害苦了!”陈阿婆仔细一看，竟是大媳妇，不由得大吃一惊。老人这才知道喝农药自杀的竟是自己的大媳妇。可她不明白大媳妇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农药，而且竟还说出这般没头没脑的话来。正在陈阿婆愣神的当儿，大家七嘴八舌地算是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补充得有了点眉目。原来是大媳妇得了婆婆的十个鸡蛋，觉得左右为难。权衡再三，只得照老人叮嘱的不让别人知道，煮了后就躲在房里和老伴两人享用。谁知这事竟被大媳妇的媳妇无意间撞见了。媳妇误会成是婆婆偷鸡蛋吃，就发挥骂人的特长，大骂婆婆一大把年纪竟做起了家贼，怪不得这些天不见鸡生蛋，原来是有人偷吃了。还说要吃就光明正大，何必偷偷摸摸。任大媳妇再怎么解释，说是奶奶给的，可她的媳妇就是不相信，而且越骂越难听，大媳妇一时想不开就喝了农药。幸亏发现及时，总算抢救了过来。
陈阿婆一听是这么回事，心里怦一跳后紧接着就怦怦怦乱跳，当场心绞痛发作。小儿子这时正好从家里拿了住院用品赶到医院，就去扶老人。老人说他笨手笨脚的，叫小媳妇来。小儿子为难地顿了一顿，说：“妈，你这事也做得太没透明度了。她说她真心待你可你却做出这种事来。所以还在家里伤心生气呢!我待会儿再去劝她。”老人一听心绞痛又加重了三分，一边喘息一边说出了一句认识深刻的话：“都，都是我作的孽啊!”说罢就脸色煞白，昏厥了过去。小儿子见状不敢怠慢，赶忙去叫医生来抢救。
通过抢救，陈阿婆命是保住了，但这场大病以后，陈阿婆变得老态龙钟，小病天天有，大病三六九，身体大不如从前，一下子老了十岁。小媳妇虽然仍然能尽心地服侍她，但心里总是结上了疙瘩。陈阿婆静下来时常想，要是来世再投人生的话，那一定得吸取这次血的教训。
乡土文学社编委会
顾 问 聂鑫森
长期法律顾问 陈戈垠 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