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手指作品】曹淑玲·哭泣的白球鞋
哭泣的白球鞋
◎ 曹淑玲
十六岁那年,我入选校长跑运动员。
放学回家,母亲正猫着腰,顶着晌午的日头和泥,阳光火球似的滚在母亲头上,滚出一片红。
我站在母亲身后,高兴而不安地说,妈,我选上运动员了,老师让穿白球鞋。
母亲用粘着泥的手背抹了一把汗,没回头,只“哦”了一声,端起一铁锹泥,“啪”甩上房顶,有几滴水溅到我脸上,凉了一下,不知是泥水还是汗水。
来,帮妈一把,把这根木头竖起来,等鸡窝垒成了,妈养鸡赚钱,给你买一双白球鞋。
一时间,我浑身长满了力气,真想跑几圈。
那天,母亲从东厢房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双毛了边的旧球鞋,啪,啪,掴打几下,尘土翻飞。你哥穿过的,我没舍得扔,你先将就着穿。
鞋很大,不跟脚,跑起来像两只趿拉板子,啪嗒、啪嗒。母亲用针线把鞋帮缝进去几针,鞋就改造好了。
半年的功夫,我个子窜出一大截,脚也没闲着,总算合了鞋,可鞋帮与鞋底起了干戈,分了家。
心灵手巧的母亲提搂着鞋,左右为难。看看我,瞅瞅鸡。鸡窝里的那些鸡不谙世事,没心没肺地啄来啄去,不懂母亲的一片期许。
再等一个月,再长大点,能多卖点钱。母亲无限深情地看着鸡窝说。
我与那双白球鞋的距离近在咫尺了。
晚上放学回来,我再不满街筒子疯跑,扔下书包,挽起篮子,去野地,给鸡挑野菜。咯咯咯,鸡们欢快地啄着菜,也啄着我的心,痒痒的,我恨不得省下我的一口粮,饿了自己,饱着它们。
村子里闹鸡瘟了,不断有死鸡扔到庄北的大沟里。母亲怕得厉害,觉都不敢睡,像守护生病的孩子,摸摸这只,看看那只。
某天早晨,打开鸡窝,母亲呆住了,有几只鸡死了。我看到母亲站在沟边,像风中的一根草,摇摇晃晃。
接下来的几天,鸡窝越来越空,空出一片寂静与凄凉。我看到那双白球鞋转身, 走了,走远了。
供我上学已是不易,看着辛苦劳碌的母亲,我暗暗下决心,我要穿着布鞋,跑赢那些白球鞋。
冬季运动会到了。眼前是一双双白球鞋,如白色的小船,即将起航。我穿着方口布鞋,站在跑道上,我要追赶白色的球鞋。风吹过来,吹在脸上,吹进嘴里,吹开衣服,又吹进我心里。我裹着风跑,也追着风跑。
我跑赢了所有的白球鞋,也跑赢了自己。只要跑,一直向前跑,就没有跑不赢的对手,没有跑不赢的远方。
放学回家,母亲蹲在鸡窝里,一群小鸡围着,脚前,脚后地叫,如欢快的鸟。黄昏下单薄的母亲,像一片霞光,很美,很静。
妈给你买了一双白球鞋,在当屋,去试试,合脚吗?
霞光万丈,柔美地铺开,一直铺进屋子。
我跑进屋子,是的,柜子上的白球鞋,一派少年时,静如白色的栀子花,无比纯洁美好,真好看。
夜晚,梦里几次憨笑。醒来,柜子上的白球鞋像泊在黑夜岸边的船,正带着我驶向黎明。
黎明静谧。
父亲在轻轻叹息,你看,又咳血了吧,为了一双球鞋……
父亲把哽咽咽下去。
养养就好了,搬砖给现钱,五块砖,给一分钱呢。
起早贪黑,那得搬几万块砖啊,才买一双鞋!
我把头缩进被里,把脸掩埋,埋住呼吸,也埋住眼泪。
梦里,我梦到我穿着白球鞋在操场上拼尽全力地跑,跑得尘土滚滚,风声啸啸。身后,有一垛一垛的红砖高高码起,越码越高。我跑啊跑,跑出了很远,跑到了远方,却永远跑不出码高的红砖墙。
【曹淑玲】金手指第四期学员。此文发表于《中学生大视点》2018.11月(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