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玉 | 明天,我会在哪只鞋子里
明天,我会在哪只鞋子里
◎ 朱成玉
鞋架上摆满了形形色色的鞋子。
晚上临睡前,妻子照例会在那里亘古不变地喊道:“明天你穿哪双鞋子?”不管有多累,她都要帮我把鞋子擦好,不让它有半点灰尘。她常常和邻居们炫耀:俺家男人是个体面的有身份的人。
体面的有身份的人,就必须穿锃亮的皮鞋。我经常能在那锃亮的鞋面上照见自己同样锃亮的分头,和油光锃亮的脸。明天的会议很重要,必须要有饱满的精神,而皮鞋无疑是能够让人提起精神头的得力工具。它是你光辉形象的基石;它会让你昂首挺胸,气宇不凡;它会提高你谈判的成功率;它会增强女上司对你的满意度。
生活千变万化,意外层出不穷,你要准备很多双鞋子,以备不时之需。那些鞋子载着我奔跑,和风对比速度,那些颜色各异的鞋子,承载着我颜色各异的梦。每一次都义无返顾,毅然决绝。不顾背后的惊叫、叹息和哀伤。
我一直奔跑着,向着灯红酒绿,向着纸醉金迷,向着一片片海市蜃楼。
那些虚构的美,足以耗尽我一生的月光。
每一双鞋子都代表了我的行程。那双雪白的会飞翔的运动鞋,是周末要穿的。因为要陪客户去打网球,或者陪上司去登山。而拖鞋就像是脚的睡衣,让脚惬意地休息。脚趾们心情愉悦地互致问候,陪主人或看电视或是冲凉,其乐融融。
解放鞋都是绿色的,再鲜艳我也不会再穿它,它是土气的象征;懒汉鞋穿起来简便,不用系细带,不用拉拉锁,与懒汉的生活习性完全吻合;靴子是脚的牢笼,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穿它的,它会让我的脚趾们拥挤不堪,怨声载道。当然,现在它们都不可能在我的鞋架上,它们在我的记忆里。记忆里当然少不了草鞋,那是忆苦思甜的活道具。诗人洪烛写过一篇文章《我的灵魂穿着一双草鞋》,他说:“我的灵魂穿着一双草鞋,时常选择夜深人静逃离这座布满齿轮的城市,到远处的山野寻觅昔日的空巢。那里有小桥流水、鸟语花香,那里有祖祖辈辈刀耕火种的痕迹。灵魂需要一双合脚的鞋子,它随时愿意以浮名虚誉作为交换。这样即使跋山涉水、风雨兼程,它也无怨无悔。”是的,我想我也是,与我那名贵的双脚相比,我的灵魂要简陋得多。正因为如此,当我的身体奔跑在欲望的高楼广厦间时,我的灵魂依然钟情于跋涉在乡间小路,去自由地呼吸没有被污染的空气。
我的鞋架上都是名牌的鞋子,妻子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诫我,你是个体面的人,要穿体面的鞋子。她宁肯省下自己买化妆品的钱,也要为我买体面的鞋子。
她说,鞋子就是男人的战马,冲锋陷阵,靠的就是这个派头。我佩服她这精妙的比喻。
有一日在梦里,梦见自己尿急,面对琳琅满目的鞋子,急得大叫:老婆,我该穿哪双鞋子?
——如此滑稽!
也有那样的鞋子,一生都被我束之高阁。如同那些我来不及翻阅的珍爱的书籍,在时光的抽屉里落满尘灰。因为不行走,那样的鞋子就成了摆设,失去了它的意义,而我不能舍弃。
忧郁的海子大概是累了,不想再奔跑了,就写下了他的诗歌《明天醒来,我会在哪只鞋子里》,海子说:或者我的脑袋是一只猫,安放在肩膀上……海子说:成群的阳光照着大猫小猫……海子说:老不死的地球,你好!
忽然同海子一样,也感到累了,我已经很老了吗?竟然在还年轻的时候就丧失了行走的勇气,失去了对远方的憧憬。竟然更愿意在熟悉的地方终老一生。
脚是鞋子的翅膀,路是鞋子的天空。鞋子的奔走也是一种飞翔。
而现在,我只想沿着一条安全的路走,我不想让我的生活节外生枝。红灯停,绿灯行,走人行道,过天桥,我开始喜欢规规矩矩地生活,在一个固定的轨道里,探求幸福。
想对海子说,其实老不死的不是地球,是我们奔腾不息的欲望。
粉色、红色、紫色、蓝色――今夜,我会在什么样的梦里?
欲望、理想、信念、爱情――明天,我会在哪只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