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燕山石径斜/刘梅花
燕山深处，有个村子叫诗上庄，美好得不带一点烟火气息。
去诗上庄的路上，一直思忖，文人最宜居住的地方，怕就是这个燕山深处的小村庄了。满山郁郁苍苍的树木，绿得有仙气的河水，甘甜的空气，才能教人在心里萌出文字的芽儿。倘若说诗歌只负责取悦心灵，只负责与神对话，那么，这个村庄，简直可以承担此任。天上人间，并不分明——一个精神自由出入的清净界。
诗歌从心中涌起到写在纸上，这中间，山水草木是一道滤镜，滤去世俗，只把仙气留住。滤去琐碎羁绊，只把光和影拓下。年纪过了四十岁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从世俗穿越到清净界的小径，才能够静下心来读诗。也可能，大西北粗犷的地域教人晚熟一些。而诗上庄的清明柔美，一定是天生拿来诗意栖居的。小孩们早早念着墙上的诗歌长大，早早被草木云雾之气浸染，所领悟到的智慧，我们苍茫荒芜的戈壁之地是无法比拟的。
诗上庄的山明水秀，是老天的宠幸，留给诗人居住的地方。倘若诗上庄有一棵巨大的树，树上一定住着李白——他定然是踩着一叶扁舟逆流而来的。而倘若西北旷野有一座古堡，古堡里一定住着沙漠大王——风一更，雪一更，故园无此声。
粗糙的自然环境里，生长诗歌是足够艰难的。得一层一层剥去荒芜与枯寒，才能还原到内心，回归一点儿温暖的诗意。而诗上庄的诗人多么幸运，开门，即是青山。牛羊上山，花草扶摇，可静心吟诗矣。
路不是很宽，平缓的在水边延伸，一直延伸到草木深处。有一段路正在修补，路边堆放着夹杂了碎石块的土。大巴小心翼翼绕开土石，缓缓前行，在大山里绕来绕去。车窗外，有鸟叫声飘落，声音缥缈，似有似无。它们藏在树阴里，连影子都不见。而满山满坡的树，黑压压的，绿得真诚而甜美。
第一次遇见板栗树，满山都是。高大，挺拔。狭长的叶子，树冠是繁密的牙白色花穗，风吹穗摇，很有汉乐府里苍茫古风。倘若有诗人在树下吟唱陌上桑，亦是相宜之极的。“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那声音，美好得一定教人驻足流连。诗的美好，是能抽出身体里的小欢喜。就算是哀愁的有着万斛愁的诗，也可在心里仔细斟酌出忧伤孤独的美来。
路左边是山，是密密匝匝的板栗树。路右边是水，水环绕着山，山上还是板栗树，真好。路边偶有人家闪过，白墙青瓦，庄门外一垛柴火，眼神明亮的小孩。每拐一个弯，我心里都雀跃不己，感受那新鲜的山林草木。人活在草木葱茏的山水间，多么好，也多么奢侈。水是拿来纯净人心灵的，大山草木能分散一切烦郁。眼前美好的事物陪着，就可以悠然走入清凉之境，步入诗歌。
有时候，难免会被繁琐之事裹挟，几乎挣断不了。厌倦之极，失望至极时，需要两种东西来缓冲疗伤，一种是诗，一种是山水。而诗上庄，多么好，出门就是墙壁上的经典，抬眼就是花香鸟啼。这样的好，竟也教人羡慕不已。
可是，我终究是生活在西北雪域的，漫长的冬季，迟迟撒叶的白杨，春天黄蒙蒙的风沙，都是我一直要陪伴的。诗上庄只是我旅途中游走的短暂片刻，稍作停留。可是，只这稍微一顿的空隙，也令人忘却世事纷扰，安然漫步，似乎步入世外桃花源。想来，遇见逍遥而超脱世俗的片刻，也足够了。
在去诗上庄的路上，十万草木围绕，一河碧水悠悠，我总觉得，一路都是诗歌的味道和草木水分的味道。而人的味道，似乎很淡，淡得几乎嗅不到。似乎在这样的山水之间，才能够淡泊明志，才能够摆脱世俗之羁绊。古时的隐士，一定要隐于清凉幽雅的深山之间，或南山，或幽篁里——我们西北的沙漠戈壁雪山，没有隐士会选择，不生长诗意。出世或者入世，那份从容里，山水之美是必不可忽略的。
远远看见了诗上庄，像一轴缓缓展开的画卷。不，画卷再美也摆脱不开平面的拘束，有些沉沉的呆气。画卷是画家把心中的山水吐出来的痕迹，不够活泛，无法流淌。而诗上庄，仿佛是从遥远的宋朝遇见的。为什么是宋朝？可能是诗上庄那种柔软绵绵的气场，像宋朝的那种从容优雅。
锣鼓隐隐响着，跳舞的女人们衣袂飘飘，灼灼桃花红的颜色。树枝在哗啦啦拂摆，树阴下老人歇凉，小孩儿奔跑，太阳火辣辣的泼下来千万金箭，有人情之暖，诗歌之暖——也觉得有世外桃源的清净幽凉与人间烟火气息相互掺杂，真是不可思议。世上哪有一幅画，能描绘出如此生动流淌的光阴？
村口的小广场，群山环抱。我们像鸟儿一样迫不及待从车上扑啦啦飞下，一头扑进这个诗意盎然的村落。抬眼，周围都是寂然的绿，而身边小路旁边，却是火焰一般喷出来的花朵，月季，玫瑰，夹竹桃，妖娆之极。花草，石头墙的院落，精致的小楼，青石板的诗歌走廊，自然景致和美丽之间，气韵饱满，教人浑身妥帖。这会儿，我是画中人，我是书中一首诗。
只有久久的浸入美景，只有满心欢喜的接纳，才能生长出一首唯美的诗歌来。可是，我在诗上庄行走的时候，分明觉得自己就是一首诗，毫不违和。或许，久居美景的人，已是习惯这寂静的美。而我，一个风沙苍茫之地飞来的客人，倘若是古时，该是个胡人，乍然闯入这绿烟迷离花落鸟啼的山中，只觉得，这景致，美得几乎战战兢兢，生怕惊扰。诗上庄的天地之间，只两个字，淡然。
在中国，很难看见诗歌被尊重到这个地步。小广场上一溜儿大理石碑刻，古今中外的名诗。诗上庄人自己写的诗歌，也在其中。小孩儿出门进门，顺便念几句。老人路过，驻足默读几行。女人们锄草归来，歇在诗歌碑下，看到“花半山，草半山，白云半山羊半山，挤得鸟儿飞上天。羊儿肥，草儿鲜，羊吃青草如雨响，轻轻移动一团烟……”这样清美的句子，陪着自己，还有何要求？是诗歌，滋养着他们的日常光阴。
村子里随便转转，路边都是齐刷刷的诗歌墙，那些优雅从容的诗句，落地生根。另有石刻，写着村庄的历史——我们从哪儿来。也铭刻着从村庄里走出去的文化之士——我们去哪儿。更有军人的名单——责任和担当。
我所感动的，是诗上庄对诗歌的尊重，是对人的尊重，是对自然的尊重。在村庄里行走，完全嗅不到铜臭气，根本没有混杂浑浊的世俗气。大山逍遥虚静，草木疏密相生，村庄古色古味，闲闲散步的老人，随意自在。这一切，多么好。
多年前，我在一个小镇上生活，人们张口骂天，闭口说钱，就是没有人说到文学，说到人。倘若你说起叶赛宁、艾略特，别人一定会问，多少钱？整个村庄找不到几十棵树木，至于花草，那是没有的，根本没那个习惯。人们有时间捣闲话，没时间栽花种树。那十几年，我觉得消耗掉我很多的东西，我知道自己住在一个文化的荒漠之中，生怕有一天，被那种荒芜吞噬。后来我离开镇子的时候，突然觉得浑身轻松了一下。有时候，摆脱荒芜之地是艰难的，人必须要面对生存，拖家带口，不是说走就能走开。一个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必定是枝蔓匍生，一时是拔不起来的。
比生态荒漠化更加可怕的，是文化荒芜。诗歌不被尊重，人格不被尊重，我们还剩下什么？每年的读书节，我都感到悲哀。读书是一件顺乎自然的事情，竟然要生出个节日来提醒——不然，早被忘了读书这档子事情，满脑子想着钱呢。文学家们脖子里梗着青筋，不断写文章告诉人们为什么要读书，以及读书的好处。为了劝说人们读书，几乎歇斯底里。而我自己，至少也写过此类文章，拿去念给别人听。似乎别人不读书，是我的过错似的。
在诗上庄，我能感受到文学的尊严，以及人的尊严。村庄里干净，花草丛生，是一种悠然闲适的光阴。到处走走，周身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安静和轻松。败花枯叶，都清扫了。小块菜地，垒了低矮的石头墙，聚聚雨水。路边哪怕巴掌大的块空地，几枝花草也在幽柔撒开。每个人的心灵里，都有一个空间，留给诗意生长的。倘若遇见诗意的自然环境，诗歌便可自由出入于心灵和自然空间，果子般一路张结，蓬勃挂在枝子上。这样的相遇，是奢侈的。
除了诗歌墙，还有那老树苍绿，青白巨石，磨坊和水井，这哪一样不是诗意的呢？透过路边的诗歌墙，我能听见一些甜蜜清凉的声音。风在朗读，雨在默诵，山水树木在悄然写作。迎面遇见的老人，神态安详，恍惚觉得遇见陶翁，渗透了田园生活的悠闲。总觉得，这个下午是迷人的，有着足够的，或者是值得炫耀的诗意。
诗上庄有刘章、刘芳、刘向东、刘福君等诗人和作家。是的，是他们，在青山绿水之间辟出一方诗歌的田园，晴耕雨读，引导推动着诗歌在村庄里葳蕤生长。纶巾羽扇的诗人们打败世俗，把月光般的古风和诗意一点一点摘下来。自此，诗上庄的诗意和田园意蕴回转不绝，诗歌和月光平起平坐。
诗人的责任之一，就是告诉人们，你精神家园的灯盏在哪里，你的心灵之根发芽在何处。在诗上庄，一首首饱含着未褪尽山水泥土颜色的诗歌，从这里出发，跋山涉水，走向外界。而他们，理应得到世人尊重，真让人赞叹。
青山把天撑得高高的，湛蓝无限。碧水把大地绕得幽柔深沉。山里万物尊贵，诗歌尊贵。我们只是路过闲读一句，也是入喉柔粹甘醇。板栗树的花穗轻薄蓬松，白蓬蓬的，虚胧胧的拨划清风。大约世间至美，都是这样柔软干净的吧。掸掉红尘一身灰，且去写诗，且去吃茶，真个儿好。
作 者 简 介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武威市作协副主席。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近年在《芳草》《散文》《读者》《山东文学》《红豆》《散文百家》等40余家文学刊物发表大量散文作品。多家报刊有专栏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中考试卷。曾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全国孙犁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首届丝路散文奖、全国运河散文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多个奖项。著有长篇小说《西凉草木深》、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草木禅心》《愿你手中有花，心中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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