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刚丨花季骊歌
学生离校那天,我站在门口。轿车、出租车、微型车、甚至农用车辆,载着学生简单的行李,也载着学生依次驶出校园,有同学在车窗里和老师们挥手;一个平素说话不多的女生,红着脸走过来,怯怯地说了一声——老师,再见!
那一刻,我竟然有些伤感,还有一些感动。
认真算来,在我二十几年的教书生涯中,已带过十个班级,毕业季也一次次的经历和重演,加之年龄的原因,早已经步入“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人生阶段。因何感动,可以用“真情感人”来作千篇一律的答案;为何伤感?却或许是这一届学生,他们经历的初中生活已经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无法抹去。
我的学生全部来自农村。在三年里,我最难于面对的是女生的问题,喝酒和辍学。原因同样千篇一律:留守儿童。一个女生两次醉酒,第一次我把她送到医院,考虑到是女生,第二天我只轻描淡写的批评;第二次她从家里来的时候酒醉,在学校门口摇摇晃晃被人搀扶,我到的时候,看到如此醉态已是怒火万丈,严令学生把她架到宿舍。我打电话给家长,语言恶毒,限他们以最快时间到校。打车来的是一个老太太,千恩万谢,领着她的孙女走了。那一刻,我的怒火已经平息,心中涌起愧疚。两天后,她在昆明打工的父母匆忙赶回,一起送她到学校。她在我面前痛哭,似在发泄满腔的伤心和委屈。父母言语不多,话也说得不漂亮,只有对女儿的责备和对老师的恳求。我叮嘱她的母亲,每周六的晚上,一定要打电话回来给自己的女儿,无论说什么,只是不要责备。欣慰的是,到了初三特别是临考前一学期,她集中精力读书,成绩有大幅度提高。
同样是一个女生。天真活泼的人,突然间话却少了。到我问她,她也没有一句言语应答。班上有一个严重自闭到不开口说话的学生,我自忖,难道这一个也自闭不言了不成。再三再四的问她,也终究问不出她更多的话来,只得作罢。联系家长,每次来的也是她的奶奶。再后来,学生就每每请假,或三天或五天,而且每次都是她奶奶打来电话。我曾经因为不相信她有慢性胃炎,要求她开来医生证明,岂料医生竟是一个朋友,我打电话求证竟然也真。她的家庭情况也逐渐了解:父亲在上海,母亲却在昆明。我问她,她说父母感情不好。然后是不停的啜泣。临考试一个月,她告诉我说,她不想读了。她说,反正在学校里也没有心思学,也学不好。她说,她只想呆在家里。我做了几次工作,各种劝说,除了滚落的眼泪,最终也没有效果。回来考试那天,我嘱咐她晚上住在学校,不要再往家里跑,她愣怔一下,却笑了,说她妈妈回来了,会在门外接她。
严重自闭的男生在整个初中阶段在学校里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据他的父母说,只在家里和家里人说话,一有外人立即不再言语。始于何时?说是读书前,且原因不明。包括校长在内,几个上课的老师用多种方式开导他,尽管可以把他感动得涕泪交流,但他终究未曾开口。刚入学时候,高年级的学生欺负他,抢了他的饭卡打饭,我安排和他同村的同学照顾他的生活,又安排班委监督着同学维护着他不受欺负。初二抽考体育的时候,投篮一项他非常笨拙,尽管很多同学在场外鼓励和加油,但他仍然大出洋相,恰好被巡视的局领导看见,就询问他的情况,最后说他考多少都不要紧,能读到今天已不容易,一定要鼓励他读完。那一个时刻,我突然感觉这个班的男生尽管调皮,但是他们善良,我在班会上讲述又作了充分肯定之后,男生就一直照顾他善待他,在后来的一年多时间里,整个学校再没有人欺负过他。他母亲常来,说自己留在家里,他父亲外出做保安,她还说,要是有办法,要给孩子医病,也要让他父亲和自己一起在家里管孩子。
有一个男生,一直像没有长大。外公看管他两年,因为一直偷拿他的钱,气愤不过,把他撵回家里交给更管不了的爷爷。他在学校里成天捣蛋,他把绿化带里几块插牌用肩膀扛起来,在教室墙壁上拍球印,把毛巾挂在灯管上,把黑板擦藏在音箱后边,还有一个特别的癖好:总喜欢把教室门的挂锁拆开,以至于一段时间里,凡是找不到锁,负责关门的女班长就举着扫把找他。由于淘气,他外公的管教以罚跪和打骂为主,而他爷爷则一味迁就,说长大就懂事了;他的父母出远门打工,每年只在春节回家一趟。
“亲情是冬日暖阳,亲情是夏日清泉,亲情是暗夜星光……”作文里,学生在想像里书写,在文字中寻找短暂的温暖。笑着说妈妈会在门外接她的女生,那一个时刻内心一定是温暖的;在家里毫无羞怯地和父母说话,那个自闭的男生也一定在那个时刻内心温暖。天伦之乐是那么美好,只是,生存的压力和生存的方式,世上有多少人能够有从容不迫的安然和选择。
作为老师最忧心的自然是学生的成绩,可是也想无可想——这些留守儿童,行为习惯不好,成绩自然也不好!他们的父母在电话里也在喋喋不休地指责他们的懒惰和种种不是。父母们满心指望着老师。毕业前夕,我和部分学生交谈,询问他们考不上高中要不要继续读书,他们说要读的,那么读什么呢,又迷茫起来。几个就说,老师,等成绩出来,如果考不上你要帮我们想想。
但是此刻,我想什么呢!无论结果怎样,这一些学生走过了各自人生中的一段历程,他们都还有很长的未来,只是不知这一群留守儿童,亲情缺失留在他们心里的伤痛,将在未来怎么样的影响他们;于我,只是也更不知三年后又将会有什么样的心境站在校门口怀想。
作 者 简 介
何刚,男,汉族,1968年生于牟定。1988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至今已发表各类文学作品近600件。出版小说集《哪块云彩不下雨》,编撰连环画《一块豆腐》,编撰企业史书《牟定电业52年》,采写长篇报告文学《彝山金喜鹊》,编辑(执行)散文集《化佛传说》《山茶花开》,作品收入70余种选本,获县级文学征文一等奖9次,州级以上奖励17次;现为云南省作协会员,楚雄州作协理事、中国西部散文学会牟定分会主席,《牟定散文》《青龙中学校刊》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