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届行参菩提散文奖参赛作品】我们都是背井离乡的人/蒲江涛
覆满枯井的落叶,总有一丝别离枝头的隐伤——题记
老家古井,源自巴山腹地。她怀揽天地灵雨与银雾,汇集一线清流,穿越地下暗道,行至屋后坎岩,分成两股细流:一股挤出石缝,“滴滴”溅落,凿成地表一窝清潭;一股潜伏暗腾,穿越堂坝地底,奔涌成潭,最终化为老家一池印月的甘沥。
很多年前,我的祖先,历经辗转,落根老家山泉。他们以穿越数百年风雨的坚守,孵化几十代传人于古井;以一瓢甘沥的绵软,抒写了蒲氏家族免遭“八王剿四川”屠戮的奇迹。
记忆中的三道小径,也曾连通老井。只因先辈一心易道求捷,将它们弃置荒郊野岭,最终沦为时光长河无人问津的荒径。哺育我生命之芽的,当是凿于成化四年的绝壁古道。这条古道,让我深扎古井以生命之根、痛饮玉液之际,牢记先辈以五百多年光阴篆刻于家谱之上“好男儿志在四方”古训,渴望有一天沿着山道走出大山,撒开满天枝叶,舞出自己风景。
这口古井,冬暖夏凉,远近闻名。打我记事起,她就一直清澈,不分昼夜,不论雨晴,一直汩汩地冒,从不增减,也不断流。唯一的变化,就是大旱之年,我族仰仗古井恩泽,依然五谷丰登,方圆几公里的山民也会来此取水应急,成了远近闻名的圣水。
小时候,我们同辈二十余人,没事都喜欢聚集井边。有的舀出一盆水,蹲在旁边洗衣淘菜;有的趴在井台上,把一张张小脸探进井口,用一根根竹管吸出满口井水,追着同伴吹水花。在你追我赶、东躲西藏的银铃声中,不是你的袖子湿了一大片,就是我的衣襟沾满水花,自然少不了家人惩罚。惩罚的法子,便是提水,我们不仅要将家里的水缸装满,同时要给院儿长辈洗衣提水;大一点的哥姐,还要挑着井水去浇地。即便如此,戏水之乐仍然伴随我们一天天长大。
这口古井,在给家族带来荣耀之际,也为家族老小刻下了背井离乡的烙印。大家沿着“好男儿志在四方”的家训出走,再也没能返回家门,畅饮古井甘沥!
八十年前,我的二爷为了逃避还乡团的抓捕,在一个风声鹤唳的冬夜,带着一壶古井清泉酿制的老酒,怀揣二婆做好的火烧馍,拉开后门,跟着一支穿草鞋、披草绿军装的队伍,背起土枪,逃出村子,将新婚不久的二婆丢在了家里。不久还乡团返回,带来了二爷战死的消息。年仅十六岁的二婆,出生大户人家,自幼受其父五四思想熏陶,加上常年孤灯相伴,不久“遗骨”出生,度日维艰,在家人苦口婆心相劝下,于二爷离开家门的第四年改嫁他门,成了五个子女的母亲。老家的古井,从此成了二婆绕道而行的禁地。
四十年后的一天清晨,二爷突然返回家门。当他头顶华发、一脸沧桑,站在古井石碑旁,迎接他的不是笑脸,而是亲子冷目相对、二婆改嫁他人的尴尬,原有的茅檐也被土改划分,成了他人改换一新的门庭。之前有关他战死的传闻,早已关上了二爷重返家门的大门。在他含泪挪步、离开家门的回望中,噙满眼角的不是畅饮老井流出的甘沥,而是苦涩的泪。十多年前,在他弥留之际,他还托人告诉我的父辈,渴望将自己的老骨安埋屋后清潭一侧,守护老井冒出的瑞气。遗憾的是,直到临终,他都没能等到老家来人送终,更别说喝上老家古井的那口水。
五十年来,我们家族八十多人陆续迁离老家,也告别了古井。他们有的追随前辈穿上戎装,奔赴硝烟弥漫的战场,迎接他们凯旋的,不再是魂牵梦绕的老家古井,而是辗转川东北小城,或是落脚千里之外生根,他们由此成了独饮异乡明月的不归人;有的迁居异域高楼,喝着自来水管流出的淡水,已将甘沥古井的时光弃之身后;有的辗转他乡求财,将树碑古井一侧“诚实厚道”的初衷,抛弃时光通道暗角,成了叛离古井遗训的人。
他们中,就有我退伍转业的二爸,如今早已定居蓉城。他的每次来电,除了一些问候,就是抱怨自来水泡茶喝不出茶叶的清香味儿。他那沾满酒香的唠叨,总会勾起我有关他们兄弟四人盘膝井边、共饮一壶酒的岁月。安居县城的幺爸,每次回到老家,总会站立井口一侧,看到来人挑水,便会递上一支烟,闲聊一阵子。他们满嘴家长里短,不时聊起哪年哪月大旱,这口井救了哪家哪户人的命,古井风云便如他们口中飞出的闲云野鹤,飘过大家脑海,更加坚定了我们共饮一口井的豪情和自信。只可惜,定居沪上的几位堂哥,离开家乡已有三十余年光景,古井水面上晃动的身影,再难寻觅他们踪迹。
二十年来,我和家人也成了背井离乡的人!
那年夏天,我应一纸相约,打点行囊,怀揣象牙塔里美好憧憬,牢记父辈叮嘱,离开了生我养我十七年的故乡,步入心仪已久的省会蓉城,也从此远离了故乡的老井。之后十六年,我浪迹大江南北,喝过沈从文老家的山泉,饮过韶山冲的流水,也曾滞留南国深圳,咽过沾满泥腥的地下水。那些异乡的水,有的腥咸苦涩,有的矿质太重,总会勾起我对老家古井的怀念,和再也回不去的伤感。
后来,伴随我们姐弟四人陆续参工、先后成家,我那年逾花甲的父母,也在七年前的腊月,拗不过大家众口相劝,以一把铁锁拴住大门,离开了家乡,也疏离了古井。搬家那一天,当我们绕过古井、钻进车辆的那一刻,我看到父母把头探出窗外,望着古井一侧树立的石碑,眼眶溢出一溜儿清澈的泪。我知道,那口井不仅养育了我们全家,也流淌着他们血浓于水的感情。
常听小姑讲,我的母亲嫁给父亲,便与古井有关。母亲家中最小,其父去世早,自小和外婆相依为命,长大后依媒言之约,和一屈姓小伙订了亲,那人个儿矮,面颊黑,母亲一直不乐意。恰逢小姑一家与母亲隔墙相邻,常去小姑家的父亲身材高大,模样英俊,自然引起了母亲的关注。母亲常对我们说,当年最让她好奇的,便是父亲为何细皮嫩肉、肤色白皙。
在一个天气晴好的早晨,小姑带着母亲去老家乡场赶集,瞒着外婆把母亲带到了娘家。那时候,母亲才知道肤色白皙、模样英俊的父亲,其实皆因喝了这口井的水。返回家中的母亲,经过反复思考,最终瞒着外婆,下定决心,悄悄托人将屈氏一家的定亲聘礼退了回去,并由小姑做媒,嫁给了父亲。几十年来,我的父母凭借一井情深,不仅把我们四姊妹养大成人,也把古井石碑上的古训传给了我们。
近年来,父母仍会返回老家,但次数却越来越少,每次回来,不是说老家物是人非,就是唠叨老井石盖被敲、石碑已毁,说着说着就牵起了衣襟。
老家古井,伴随父母最终撤离老家,滋润了我们家族几十代传人的甘沥,正在悄然淡出我们视线,孰能不伤感?
去年老家来人,说起古井已经断流,我和家人心下黯然,唏嘘不已。老家古井,那些浸润了我们小小慢时光的记忆,那方丰盈了我们最初梦想的灵水,在我们相继离开老家、搬进新居之后,她如乳汁榨干的弃妇,最终掐断了我们思乡的脐带,走向了枯竭。我们,由此成了背井离乡的人!
人生旅途,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其实都在不断刨开新的泉眼,却又不断抛弃了身后的甘沥。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将孵化生命之芽的老井抛之脑后,把自己的故乡弄丢了;有的人,不管走多远,都背着自己的故乡在路上,最终化为时光滩涂一抹相思的魂!
作 者 简 介
蒲江涛,70后,自幼好诗文,曾蒙九叶派诗人袁可嘉、原广东省作协副主席陈庆祥、原《星星》诗刊张新泉等前辈激励,学习耕耘文字。近年专事地标文化散文写作,有散文见诸《四川青年报》《四川日报》《青年作家》《参花(上半月)》《四川文学》《中国西部》等纸媒。
投稿信箱:289341034@qq.com
版权联系:jgy328(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