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宏丨古韵风情黑井
黑井这座小镇,我前后到过两次。
第一次形迹匆匆,前后不过两小时。对这座藏于深山峡谷中的古朴小镇,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只觉得山巍峨峻拔,水碧绿养眼,镇子古朴衰旧,街巷狭窄悠长,还有凉麦面好吃,梨醋味醇。没来得及去爬飞来寺,逛武家大院。后来同事说,到黑井不爬飞来寺,等于没去。最好在河边的客栈住一宿,听听河声,更有感觉。
第二次一切如愿,着实感受了古镇的古韵风情。
黑井古镇,属禄丰县辖区的一个边远山区小镇,坐落于高山峡谷之中。岁月悠悠,已沉寂了许多年,随着对古镇的恢复开发,又声名鹊起,蜚声省内外。2005年入选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属云南省十大魅力名镇、楚雄四大古镇之一。牟定与黑井相隔不远,但我却很陌生,只是七八年前到昆明,看到沿路的灯箱广告:“千年盐都,黑井古镇”,才知道这座和盐文化有关的上千年古镇,有着昔日的辉煌。
据《黑盐井志》记载:“土人李阿召牧牛山间,一牛倍肥泽,后失牛,因迹之,至井处,牛舔地出盐。”为纪念这头黑牛的功绩,遂称此地为“黑牛盐井”,后称“黑井”。遥想汉唐时的黑井,制盐的炊烟就弥漫在龙川江边,因此有了“烟溪”的别称。
暮春之初,我们朋友同事十来人,驱车直奔黑井。车过甸心,渐入黑井地界,沿着河边蜿蜒的盘山公路行驶,路旁三五成群的黄牛,悠闲地啃噬着春草。牧牛姑娘的山歌清越高亢,声声悦耳。阵阵河风,带着春水气息和两岸豆麦的清香,扑面送来,沁人心脾。顿然有了一种久在樊笼,复返自然之感,一下心情大开,游兴撩拨。
四十多分钟,我们便到了黑井。但见千峰耸峙,一水中流,铁路穿镇而过,古镇依山傍水。真乃“曲径高山险,山峦欲接天”。“万山相与峙,一水送溪烟”。下得车来,花三十元钱的门票,再两元钱雇辆马车,晃悠悠的沿街走着。凹凸不平的砂石路和两边斑驳陆离的墙,已写满了古镇的年龄和岁月的沧桑。游人三三两两,不时闪出一两个偊偊独行的游客。他来自江南水乡,孤烟大漠,还是雪域高原?哒哒的马蹄叩击着红砂石铺就的街道,古镇便多了几分古之悠悠,情之绵绵,哒哒的马蹄声中仿佛已晃晃悠悠梦回千年:
“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但见街道逼仄,古巷幽幽,龙川江蜿蜒曲折,石雕、石碑、古建筑、古墓鳞次栉比,错落有致。两边房子密麻,隐约可见的古旧雕花门窗和飞檐画栋,浸满古镇岁月的风华。现在的黑井,宛若明清贵妇般,虽然芳华已逝,却风韵犹存。走进她,昔日的高贵,昔日的辉煌,一幕幕历史画卷又在脑海中不断铺陈开来,让人炫目,令人惊羡!
昔日的黑井,因为盐而闻名遐迩、富甲一方,成为“富可敌省”的滇中经济重镇。“黑井千家,皆灶户也”,可以想见当年黑井鼎盛时期的风貌。龙祠内悬挂的雍正皇帝所题写的“灵源普泽”匾额,也正是雍正帝对当时黑井卤水惠泽普天下的评价。我们先去探访古盐坊。古盐坊曾是黑井造盐的核心地点,也是黑井财富的来源所在。巨大的水车、层层叠叠的晒卤台,以及煎盐的工棚都显示着当年盐业的繁荣。站在高高的风车前,仿佛又看到了壮汉们从盐井中把卤水搬出,存入井口的蓄池内,然后用水车将卤水送至高高的晒卤架上缓缓浇下,流经架上无数鱼鳞般的木片或稻草,流入层层叠叠的晒卤台。
昔日的黑井,由于盐的经济地位,封建中央政权在这里建制,四方客商向这里云集,各种文化向这里渗透,文盛教兴,仅明清两代,就有13人中进士。元明清三代,在这块两山夹峙的弹丸之地,就建盖庵堂寺庙56座、文笔塔5座。建于明朝万历四十五年的黑井文庙,占地近六千平方米,坐北朝南,中轴线上自南而北,依次建有太平坊、泮池、大成门、大成殿。东侧建有名宦祠、先贤祠,西侧有乡贤祠。走进文庙,斑驳的石墙都在诉说着一种破而不衰的风骨,孔庙典型建筑的“棂星门”,象征着人才辈出,还保持着元代建筑的遗风。见证着“暴富”的黑井人对文化教育的膜拜。
正午阳光,洒在磨得光亮的青石街上,熠熠生辉。抬头看,天已是一线。穿街走巷,两边客栈三三两两,酒馆里不时探出一两个头来,一脸的悠闲,端着酒杯,小口呷着。我们早已饥肠辘辘。先不忙满足眼球,秀色可餐,雅兴小侃而已。便找了家饭店,点了一桌子的当地美食:盐焖鸡,石榴花,灰豆腐,烧肤……大伙早已是口水难禁,举杯动箸,顿觉唇齿飘香,赞不绝口:天下美味,莫不黑井。小口咪着纯正的高粱小灶酒,情助酒兴,不觉已是三巡,闲话扯了一桌,人也微醺,游兴却更浓了。
借着酒兴,爬飞来寺去,于是一行说说笑笑,奔飞来寺而去。抬头,只见飞来寺位于半山腰,山势陡峭,从山下往上看,整个庙宇像一只盘踞于山峦的大鸟,仿佛振翅欲飞,又好像刚刚从天空降落停歇,据说飞来寺就此得名。一路紧走,两旁杂树葱茏,鸟雀打闹正酣,欢欢快快的唱。春草勃发,碧绿得爱你的眼。一顿饭的功夫,就到半山腰,不觉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微微。停下来小憩片刻。往下望,龙川江水哗哗流淌,阳光洒在江上,耀着点点金光,平添了一抹神秘色彩,一派春潮涌动。继续往上攀登,山路越来越蜿蜒崎岖,壁立陡峭,恍若“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一鼓作气攀到寺院门口,早已是大汗淋漓,气喘如牛,而觉已身在云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寺院就高高的建在云崖之端。鸟瞰古镇,如看深井,两岸壁立千仞,龙川江好似游走于峡谷中的一条巨龙,摇头摆尾游向金沙江。又像是天上飘落人间的长长的玉带,映带左右。赤红的主色调剖开了莽莽大山,在这里划了一道弧线,黑井古镇就在这近乎完美的弧线上铺陈开来。小镇的建筑星罗棋布于江的两岸,五马桥把古镇东西相连。碧空高远,流云缥缈。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不觉惊叹,假若时空倒流,孟德选胜登临,定当“歌以咏志”;陶公谢公再生,会有遗世独立之叹。
进得院中,但见院落参差,青烟缭绕,正殿金碧辉煌,气宇轩昂,颇有些大唐的余韵。拾级而上,大雄宝殿威严耀眼。飞来寺是“三教合一”庙宇,大雄宝殿内并列着儒释道三教的圣像,气派不同凡响。我不是信佛之人,到庙宇不磕头不焚香,一般不进正殿,转悠而已。瞧瞧建筑,看看对联,瞅瞅书法,赏赏花草。钟磬悠悠中只想寻份清幽,讨份闲散。倒是院中几株清瘦紫薇,两溜柔美芳草,一泓温暖清泉,很是挑逗兴致。自然转到厢房后院,但见古柏参天,芳草萋萋,花香扑鼻,招蜂引蝶。一眼清泉自山腹汩汩而出,更觉妙不可言,感叹真是自然造化。“山光悦鸟性”。佛地多清幽。这极佳净地,“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在石凳晃悠悠坐下,不与春鸟语寒,不与旁人闲话,只独享这份清净,任山风吹拂,任灵魂飘飞。“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就让尘世杂念在这佛门净地淘洗一番。那些郁积着浓艳和空洞的春愁,此时也一笔勾销。
身倦了,心静了,起身下山。太阳西坠,金洒半山,与满河赤红色调相映成趣,多了些灵动,更觉此地实乃钟灵毓秀。回望,只见天梯石栈悬于半山,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类非凡智慧。下到山脚,乏了,渴了,饿了。松毛豆腐的香味早已飘荡整条街巷。吃点吧,随意挑个街边小摊坐下,一边喝茶,一边闲扯,一边吃豆腐。卤水蘸豆腐,天下美味不过如此。吃够了,喝晕了,到街上闲逛领略一番,东瞅西瞧:黄牛干巴,小锅酒,锅巴盐,刺绣饰品,梨醋,草鞋……沿街都是。有些铺面还完整保留着旧式的青石板铺台。沉静的台阶上,几个耄耋老汉慵懒地坐在自家铺台上,眯着眼,似乎在回味着昔日的繁华荣昌,热闹熙攘。老太太在贴着门神和春联的自家门前晒太阳做刺绣,在翻云覆雨的历史拨弄中,她们随波逐流倒也坦荡。拐进巷子,走进一间百年老宅“会友堂”。几个须发和瓦楞上枯草一样白的老叟,安然演奏着那古老朴素的洞经古乐,二胡的呜咽和锣鼓的丁东涌来。一曲《追善堂》,咿咿呀呀,蹦蹦嘎嘎的,你仿佛听到了大唐的鼓瑟钟鸣、管弦呕哑,嗅到了长安的春花秋菊,汴都的酒烈茶香。
飘悠悠的走上五马桥。夕阳收去,暮色渐起,桥边红砂石砌成的“节孝牌坊”漠然矗立,在光绪皇帝圣旨“玉玺旌表”,文人骚客溢美诗词的背后,是87位节妇孝女的辛酸与悲凉,是封建礼教对一个个贞节烈女的戕害。繁盛时期的黒井,追求财富是男人们的梦想,守节持家是女人们的责任。不由想起藏于镇后的诸天寺正殿门旁一副对联很有意思,道是:“谋人财,害人命,奸盗淫邪,任你焚香也无益;忠于君,孝于亲,清廉正直,见佛不拜又何妨。”
流连桥边,五马桥东西两岸的万家宅第,好像在向游人诉说着一个遥远深邃繁华的故事。龙川江不解风情,流走了一段段金粉珠帘的梦呓,流走了一个个忠孝的故事,流走了一条条盐巴的道路。站在桥上,遥想当年两边彩旗烈烈,桥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商贾南来北往,耳边好像仍然回荡着清晨驮盐商队的马蹄声和川流不息的卤水挑夫的脚步声,似乎想唤醒永远沉睡的盐都。仰望对面金泉山上的飞来寺,山脊与夜色早已融为一体,月光把远处近处的山脉都剪成了一道道精致的剪影,抬头望去,飞来寺内的灯光和满天的星光也融为了一体,让人难于区别,有点像漂浮于空中的玉宇,令人肃然起敬。
踏着绵绵碎雨,走进武家大院,也许最能营造气氛。武家大院是当年黑井镇上有钱有势的大盐商武氏家族的宅第。大院完全是土木结构,始建于清道光十六年,历时20余年扩建完工。大院依山而建,屋子依地势修筑为三层,分上下两个四合院,由四个天井组成,构成一个“横三纵一”的“王”字布局,把武家主人“黑井第一灶户”的霸气永远保留了下来。大院坐西向东,大门开向北方,上方飞檐耸立,气势斐然,上书“书获芳徽”的匾额是光绪皇帝钦赐的,可见当年武家的辉煌。门楼上一对石狮威武蹲踞,因为多年失修而有些破败,但其雄豪之气似乎不减当年。据说大院的主人当年曾请来京城有名的建筑师,设计上还融入了法式风格。在院落背靠的山中,甚至还有两条逃命的暗道,可谓费尽心机,堪称民居建筑的大手笔。这武家是黑井的外来户,清代后期,武老爷取得了举人头名的功名。其三个儿子中,三儿子武维扬事业做得最大,成了黑井首富。生意做得如鱼得水,官家几乎失控,取得了黑井盐业经营的绝对主动权。盐号、银行、当铺,以及鸦片买卖都为武家带来了滚滚财源。如今,历史的尘埃落定,只留下一座老宅显示着主人当年的荣光。站在沉寂下来的院中,仿佛看到武家的钟鸣鼎食,人烟阜盛,蒸蒸日上,富可抵省。静静地坐在厅堂俯视着戏台,仿佛看到这里曾客来客往杯光酒影,小姐少爷们悠闲的看着戏台上风影流年。让人慨叹岁月的无情远逝,人世间盛衰无常。那些时光携带着的沉浮不定、伤逝之美也同时上演。
时光错落,细雨萧疏,街巷凄清而又绸繆般宁静。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你的心如小小寂寞的城,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飞花雾影,流转经年,那风流倜傥的江南客商,孑然一人,在幽幽长长的巷子中默默彳亍。
夜色牵着思绪,街巷马蹄声声,雨雾如同蛛网,羁绊着情思。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哒哒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雨雾缥缈,街巷空荡惆怅。睡意袭来,只好无奈溜回客栈,枕着河声,听着碎雨梦中睡去:一身花衣的姑娘,双眸凝成两汪春水,在绵绵碎雨中,怅惘寂寥在巷子尽头。
唉,一江明月,回首不知少了谁。一杯浊酒,相逢不知醉了谁。一眼回眸,尘缘中到底遇了谁。
回吧,过客,背着你忧伤的行囊。
马蹄声渐行渐远。
……
河声阵阵,梦中醒来,一夕冷雨带来一袭春寒。街上人来过往,料峭春风中,两边的石榴花看去清瘦了许多。
依然花两块钱雇辆马车,哒哒的离开了黑井。
作 者 简 介
杨晓宏,云南牟定人,70后,中学语文高级教师。喜好书法和写作,多以散文抒写生活记忆,文风质朴,已公开发表10万来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