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小珊丨谁念西风独自凉
1·直面荒凉
见她之前，内心有过很多种设想，独独不曾有过这样一种。
我以为还会握着姑姑的手，像从前一样玩笑发嗲，再怎么也可以话话桑麻或者论论东家长西家短。
见到那一刻，我才知，连说一句高妙的话来稀释病房的沉郁都需要勇气。
原来，不是所有的生命从孕育到蓬勃再到凋零，都有一种漫不经心的过程，不予迎合，不仓促，和岁月流逝里的理所当然。
一路上，酝酿过很多次。
推开病房的门时，终究没有唤出声来。
深知，一旦唤出那声“姑姑”，便会泪雨滂沱。
她躺在那里，声音微弱。
挂着液体的手，枯瘦如柴。
完全颠覆了曾在我生命里三十余年的形象。
不允许集体探视，空气里携带的任何一种细菌，都足以让她痛苦不堪。
几乎是家族的人都倾巢而出了，轮流探视，然后在医院的走廊上讨论病情，空气里充满了哀恸。
姑姑的病床上挂着一个医嘱吊牌：禁食。
三天了，滴水不沾，她不停地表示想要喝水，每逢此时都用棉签蘸着温开水在她干涸的唇上涂一遍。
瓶子的液体一滴滴滴入她的静脉，像时间的仪式，这是维持生命的唯一方法。用这样的方式，维持到生命的自然终结。
姑姑并不知道病情，这是国人的积习。
病人通常没有知情权和选择权，这是亲人以为的爱：
宁愿背负高昂的医疗费也让病人生不如死的苟延残喘，明知无救，只是这样安慰着活着的人。
轮流陪护在身边，直面她生命一寸一寸枯萎，心如刀绞。
我几乎没说过什么话，一直站在病房门前，通过玻璃窗注视着姑姑，我想把她的五官七窍都刻进一眼的注视里。
她的思绪，到底游荡到哪儿了？是不是有足够的时间把一生回忆、拼凑完？
2·等风来，待花开
她在跟我们告别十分钟后通过微信给我发了信息：你过来么？
彼时，已临近午夜。
我向母亲和姐姐说有事出去一下，可能回来会很晚了，别等。
带着女儿下楼拦了一辆的士，去约定的地点。
她站在夜风里，裙裾翩翩蝶舞，有秋风的清凉有感觉上的飘逸，有种独自凉的美。
五个人在导演厅看《心花怒放》，三个小孩笑得俯仰生姿，心花怒放。
她始终有些郁郁寡欢，完全不是从前那个没心没肺的孩子。
从影厅出来已经是凌晨。她欲带我们去吃点宵夜。
第二早因为女儿未带作业过来，要回母亲的住所，我说：我们先过去，你再睡会儿过来吃午饭。
在我记忆里，她一直还是个贪睡的女孩子。她却起来梳洗，跟我们一同回去。
傍晚去超市，她替姐姐家买了很多日用品，电话一直有信息往来。
到楼下的时候，她说戴总想来我们家吃饭，我没让。说等会要送我们回去，他说是顺道。他说自己在附近转悠，以为能遇见我们家的人，有个理由来家里吃顿饭。
说这些的时候，大概是想探探我们的口风。
跟姐姐都没有回绝的意思，她终究还是没有打那通电话。
玩笑少了，沉默了些，更有了岁月赋予她的端庄，仿佛突然长大。
一丝心疼像秋风的凉薄冷意在心上涌起。一边盼望着她长大懂事，真长大懂事了又觉得心疼。
接近晚上十点，她接了电话，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我，我马上意会，楼下有人等着。
于是跟母亲和姐姐辞行。
电梯门合前，看见母亲开心的笑：她是看开了，聚散有时，各自有着各自的归宿。
黑色七系宝马静静停在夜色里，有着夜色独有的沉稳。
他打开车门，来后备箱帮忙，跟我们打招呼。
车开得很稳，山城地势的起伏很大，夜景有层次感的迷人，特别是江面灯火倒映。他说嗅到有熟悉的食物味道，顿时很有食欲。
的确没错，她乐扣盒子里有母亲做的她喜欢的食物。她说：既然被你发现，就让你尝尝吧。
吃了不停赞叹，说还能让我再尝点么？（我母亲老字号的招牌菜，当然不是谁都能吃得上。）
呵。果然够聪明。
送我们到楼下，转角处看见他黑色的车停在原地，在夜色里显得沉静而孤独。
看着他（她)几经兜转，四五年过去了，一个未娶一个未嫁。
她两年前开了一家服装店，然后用自己的积蓄买了一栋临湖的房子，衣柜里各种名牌服饰和古奇、爱马仕、香奈儿等品牌的包，拥有的物质越来越优厚，但快乐却不见增加。
没有那个人，生活会继续，但终究不那么好。说到底，一旦论及生活的品质，精神的高度内生活的丰盈，是硬指标。
人生总是这样充满悖论。这个时代鼓荡起人的希冀，却又让人着了凉。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实际上印证了这个时代人的欲望和困顿。
但愿，时间能让人明白谁是最值得的等待。
3·一成不变的承担
他一天天老去。这是最近见着他最直接的印象。
他送孙女来我所在的城市念大学。
这是他照顾的第四代人。
从第一眼见到他，到现在18年了。
那时候他四十岁出头，身体硬朗，有两个儿子，妻子身体一直不太好。里里外外都是他一个人打理。
现时。他的母亲90出头了，妻子身体状况没有好转，孩子和孙子都长大，而且一个个远离身边。
他的腰板不再挺拔，鬓发染霜，面容清瘦，精神矍铄。
不知道，有几个人觉察到他在一天天老去。
每次来，不论再远都去接他；他走，再忙也会送他到车站。
这样一个老人，我敬佩他。
我相信血统，相信一脉相承，不可否认，他影响了我对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的选择。
有信仰的人是幸福的。
他也许没有信仰，至少，在他的身上我看见了一种叫做信仰的东西存在。
对妻子几十年如一日的不离不弃，对上下四代人----父母姊妹孩子孙子无怨无悔的承担，对一方人的关心，都是长久的。
身边的所有人都沐浴着他的恩泽和慈爱走近理想的生活，他亦正以某种速度独自苍老。
4·谁念西风独自凉
信仰，生死，爱，是人终其一生都在追索的命题。
相见，不论谁与谁的相见，定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生命从开始，即在向归隐逐渐靠近。
恁谁也无法幸免。
活着的时候，欢喜着的人，不论生平。
有些人值得我们单独走一程山水去探望，有些人值得我们倾尽笔墨去句读，有些人值得我们用心去感念。
仅仅有了那么一点因缘际会，在生命的行脚路上共我们看过一段云水，羁旅途中与我们目光对接一笑，映照过彼此心底山河，正是我们在漫长的光阴里等待的回声。
也许，就因这一念，西风不再独自凉。
作 者 简 介
邹小珊，女，笔名“湛蓝”，久居成都，骨子里透着跟这座城市吻合的休闲气质。喜欢旅行，在旅途中追索对真我的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