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静王的“一个爱妾”说起……

红楼梦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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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杜若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凤姐生日那天,宝玉一大早悄悄溜出城去,找到一个水仙庵,祭奠死去的丫鬟金钏,全然不顾阖府上下因找不到他而引发的恐慌。及至出现在老祖宗面前时,宝玉撒谎道:“北静王一个爱妾没了,给他道恼去。”
那时候读《红楼梦》,只觉得北静王是王爷,他的爱妾没了,这样大的一件事,贾府又怎么会不知道?知道了又怎会不去吊唁?想当初,北静王与宝玉的初见,还是在秦可卿的葬礼之上,可卿死了,王侯将相之家纷纷来贾府吊唁,怎么北静王死了爱妾,只有宝玉知晓?更奇怪的是,贾母听见宝玉这样说,竟也不问一声儿,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我一向知道宝玉撒谎,但是这样的弥天大谎,如何敢在贾母面前撒?着实使我颇为费解了好几年。直到后来我读了一些关于清代法律、宗族文化等方面的书,才算是明白了:原是我将北静王的“爱妾”想象得过于“尊贵”了。
了解了妾与妻的地位悬殊之后,就不难理解,北静王府若死了王妃定然是件大事,可是一个“爱妾”死了,真真儿算不得什么。
班固在《白虎通义》中言简意赅地诠释了妻与妾的天差地别:“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下至庶人,其义一也。妾者,接也。以时接见也。”
一个爱妾,即使她是北静王的,她死了也断然没有贾家重孙媳妇辈的可卿那样的风光盛大的葬礼。因为可卿是贾蓉之妻,是三媒六聘拿花轿抬进来的,北静王的妾不管是以何种途径取得的,她都不与北静王府发生服制关系。
妾的地位之低微,是我们现代人想象不到的。严格地说,她们根本不算家族成员,她们原有的家庭成员,也不与夫家产生亲属关系,甚至她们生的子女,也要叫正室为“母亲”,而称生母作“姨娘”。
因此,宝玉敢拿北静王“死了一个爱妾”作为借口去骗家长,而不担心会穿帮。多年以后,读到这个桥段,我哑然失笑:北静王身边定然是少不了一个“爱妾”的,这不知名的女子永远不会知晓,她曾当了一次宝玉出逃的挡箭牌,更不知道自己曾“被病死”。
也是薄命!
可是《红楼梦》里那些个“爱妾”们,哪个又不薄命呢?
北静王死了一个爱妾,诚然是宝玉扯的谎,可是琏二爷,却的的确确有个“爱妾”,死了。
尤二姐是尤氏的继母带来的妹子,贾琏看上她的好容貌,背着正妻王熙凤将她偷娶来,安置在了小花枝巷。东窗事发之前,尤二姐与贾琏的确度过了一段短暂的美好生活,那时的贾琏看着她,越看越爱,越瞧越喜,竟将凤姐一笔勾销,带着头叫起二姐“奶奶”来。
可是好景不长,贾琏前往平安州办事,期间凤姐闻讯赶到小花枝巷,一番花言巧语赚得尤二姐乖乖与她进了贾府,从此以后,尤二姐过上了暗无天日的日子。
先是贾琏回来就得了新欢秋桐,昔日的恩爱竟如泡影般消逝,新人成了旧人。接着,凤姐利用秋桐、善姐,对尤二姐进行精神与肉体的双重折磨,甚至,二姐怀的身孕也被胡庸医不明不白地打落。于是,走投无路的二姐在绝望中吞金自尽了。
她生前活得凄凉,身后事更加凄凉。尤二姐死后,贾琏本想着“明年往南下去下葬”,贾母却道:“信他胡说,谁家痨病死的孩子不烧了一撒,也认真的开丧破土起来。既是二房一场,也是夫妻之分,停五七日抬出来,或一烧或乱葬地上埋了完事。”贾琏不敢违抗,自在梨香院伴宿七日夜,贾母唤了他去,吩咐不许送往家庙中。贾琏无法,“只得又和时觉说了,就在尤三姐之上点了一个穴,破土埋葬。”
贾母明确指示,尤二姐的灵柩是不能放在家庙之中的。并非贾母无情,根据那时的礼法,尤二姐的确没有这样的资格。而送殡那日,参加葬礼的只不过族中人与王信夫妇、尤氏婆媳而已。
尤二姐死了,贾琏搂尸大哭,若被贾琏的某个朋友看见,是否也会有“看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的感慨?可是琏二爷的一个爱妾死了,还不是死的静悄悄的,试问与贾府交往的人家,谁又会知道,即使知道,又如何会大张旗鼓来吊唁呢?
除了尤二姐,续书中还写了赵姨娘之死。赵姨娘是整部《红楼梦》中最不讨喜的人物之一,连亲生女儿探春都称其“阴微鄙贱”。可是细想,贾政有两个妾,另外一个周姨娘安分守己,并无所出,将自己活成了一个影子,一声叹息。与她相比,赵姨娘有一双儿女,有经常为贾政侍寝,何尝不是贾政的“爱妾”呢?
只是,赵姨娘再怎么争夺,终究无法与整个封建礼法对抗。她的儿女只叫她姨娘,她的兄弟不能被女儿称之为“舅舅”,她在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些年,连块像样的鞋面子都到不了她这里。赵姨娘诚然是阴微鄙贱之人,可是赵姨娘也是可怜人。
赵姨娘之死不忍直视,续书作者将明显的因果报应渗透其中,虽反映出唯心主义思想,可他对周姨娘心理活动的描写却深深地打动了我:“做偏房侧室的下场头不过如此!况他还有儿子的,我将来死起来还不知怎么样呢!”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周姨娘的所思所感,引人伤怀。
周姨娘活了半生,得出的这个做妾没有好下场的结论,其实早被一个红楼女儿揭示过,她就是鸳鸯。
好色的贾赦看上了鸳鸯,邢夫人便亲自去做说客,用一大篇话来为鸳鸯描绘了一个姨娘的美好未来:“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比肩了。”这话对一个丫鬟似乎颇有诱惑力,可是跟随贾母多年的鸳鸯姐姐是个见多识广、有思想有主见的姑娘。
碍于主仆有别,她在邢夫人面前没有发作,可是在前来劝她的嫂子面前就瞬间爆发了:“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不得不佩服鸳鸯的心胸见识,邢夫人说的那些不过是谎话,《红楼梦》里哪个姨娘“体面尊贵”?即使是有一双儿女的赵姨娘,也活得卑微不堪,哪里能和正室并肩了?贾赦老朽昏聩,胡子花白了还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连贾母都看他不惯,给这样一个人做姨娘,有什么幸福可言?怪不得鸳鸯剪发明志,誓死不从。
鸳鸯的话让人警醒,做妾原是一条凶险的不归路,无论是已经成为了妾的赵姨娘、周姨娘、尤二姐,还是在这条路上奔赴、挣扎的平儿、袭人,无论是恶毒愚蠢的秋桐,还是善良美好的香菱,最终都被雨打风吹去,湮没在这千红一哭之中。她们都是不幸的,却没有一个如同鸳鸯一般清醒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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