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第九章)
蒹
葭
苍
苍
□驿路飞雪
第九章
在锦城考完之后,孩子们于19号移师宁江。
住宿的问题早就解决好了。听说往年艺路辉煌都住在离宁江师大和宁江艺术学院比较近的酒店,价格也贵。因为房源紧俏,孩子们多数住的都是四人间,也有条件好的住三人间,再好些的就住两人间,总之可以随意选择;今年不同,不知道是不是订房晚了,他们的住处是城区西南的城隍庙北门口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海龙王客栈,离两大考点都不近。客栈既不出名又偏远,客源就成问题。为了房间不空置,增加入住率,不知道胡浩和客栈如何达成了一致意见:所有学生都住两人间。三人间或四人间都成空谈。自愿组合的结果,薄荷和靳思雪共住一间房。
薄荷在电话里说:“本来说是如家的,不是啊妈妈!是骗人的!”
肖一鸣赶紧安慰:“没事,只要吃饭方便,有热水洗澡就好!我们不是去享受的,不要因为这些小小不言的事情影响考试心情。”
自从女儿离开,肖一鸣的心也跟着走了,就连日常饮食起居都变得潦草起来。网上报上到处都是艺考的消息。她不停地刷屏,看各招生报名点人山人海的场面。她关注的焦点当然只是自己女儿所要报考的专业。已被列为最难就业的专业之一的广播电视编导今年竟分外火爆。据说报考31所独立院校之一的宁江艺术学院的网报人数超过一万五,如果加上现场报名的外省考生,预计考生数将超两万。肖一鸣看着报纸上印的密密麻麻小如蝼蚁的人头,再想想宁江艺术学院全国只招60人,心一下就凉了。这分明比百里挑一的公务员考试竞争还要激烈得多。
但肖一鸣把担心压在心里,绝不把负面情绪传给女儿。她浏览各家相关网站,查询陆续出来的各院校的招生简章。记下各家的报名、面试、笔试时间,汇总整理后通过QQ发给女儿。过了两天,薄荷说不用这样费事巴拉地找了,老师已将相关信息都整理打印好分发给他们,现在他们人手一份。肖一鸣这才消停下来。
她很想去一趟宁江,在女儿最重要的宁师面试时能陪在她身边——毕竟这一家考好,预示着可以拿到好几家合格证。相融也极力主张她去。可是她的兼职工作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决定这几天哪怕熬通宵辛苦一些,也把后几天的事一起做完,到时候腾出时间去一趟宁江。
宁江师大的笔试定在24号下午,面试则从25号开始到29号结束,各人具体面试时间要在网上预约。薄荷预约的面试时间是26号上午。所以肖一鸣决定26号那天她一定要在女儿身边。即使靳思雪爸爸不去,她一个人也要去。
她在22号上午给靳思雪爸爸打电话,问他打算什么时候去宁江。得到的回复是24号早上六点半出发。到时他在她家小区门前等她。
23号下午,肖一鸣到超市买了两大袋面包蛋糕以及碧根果开心果等零食和沙糖桔、苹果等水果。女儿在电话里说在宁江的几天就没认真吃过饭,因为有时候早上5点多就得起床赶考,天还没亮,小吃店都没开门——即使开门了也怕来不及,因为考生太多,大家都忙着排队,忙着考试,不敢稍离半步。她现在多带一些,就算女儿和靳思雪早上来不及吃饭,也不至于饿肚子。
第二天早上六点一刻,靳爸爸的电话来了,说是已到她家门口,让她现在就下去。
肖一鸣拎起两个旅行包下楼,远远地看到靳爸爸站在一辆黑色的帕萨特旁边。走近了,两人微笑寒暄,上车。
靳爸爸坐上了副驾,肖一鸣则坐到后排。驾驶员小王是个高个子青年,沉默着开车。靳爸爸解释说:“我对宁江不熟,所以就请我朋友跑一趟。他在宁江呆了四年呢。”
一路上无非扯些不相干的事。肖一鸣在陌生人面前原本话就不多,所以多数沉默着,前面两个人倒是一路轻声交谈。
现在走的是前几年刚修的高速,肖一鸣没走过。此时看着薄雾里路边的田野和树木慌忙地后退,她坐在车里满眼迷茫,只觉得在匆匆地向前、向前,没有目标,没有方向。
因为有雾,三百公里的车程走了近五个小时才进入宁江城。还在路上时,薄荷和靳思雪就分别打电话过来,说上午所有的考试已经结束,等大家集合完毕就要坐地铁赶往宁江师大了。因为宁师下午一点半开始笔试,一点就得进场,所以她们来不及回客栈了。
肖一鸣本想去考场,薄荷说别去了,又不知道几点结束,校园那么大,别到时候走岔了。肖一鸣觉得有理,于是约好下午五点半在客栈门前的广场上碰面。
肖一鸣拨通顾雨晴的电话:“顾老师,我们已经到了宁江。请问你们有没有安排人帮孩子们去宁艺看榜?如果没人去的话,我们现在想顺路去看看。”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宁艺是不是顺路,只是想着既然来了,如果机构没人去看而要孩子自己去看的话,就不如省孩子跑一趟了。
顾雨晴说她此时就在宁艺,正准备替孩子们看榜。
宁江艺术学院薄荷虽报了,但肖一鸣和她本人都没抱太大希望。宁艺是31所独立院校之一、是中国六大艺术学院之一、是世界五大综合类艺术大学之一、是三所省部共建的艺术院校之一——这么多的之一,可见对学生各方面要求有多高。吴大姐的女儿谷裕也是广编专业,此时正在宁江师大读大二,肖一鸣曾向她打探宁艺的考试内容和流程。她当时用审视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薄荷,然后轻轻摇头,说宁江艺术学院对相貌要求比其他院校更高,当年连她初试都没过。言下之意,即使薄荷去了,也是飞蛾扑火,自取其辱。
客观的说,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谷裕真的都比薄荷要好。所以她的话虽然会让听的人消化不良,倒也是实事求是,没有完全背离事实。
宁江艺术学院初试是面试,面试合格才有笔试资格。面试于21号开始,23号结束。薄荷的面试时间是22号下午。
才艺展示完毕,薄荷将箫放入袋子,按指示将箫靠在墙上,就进入面试的考官提问环节。
主考官问:“你最喜欢哪个作家?喜欢TA哪部作品?为什么?”
“我最喜欢三毛,特别喜欢她的《雨季不再来》。因为我觉得这本书充满了爱和温暖,总能带给我积极向上的信念和能量。”
“是吗?那你如何评价三毛的自杀?”
薄荷暗吃一惊,这个问题她没有准备过。但她略一沉吟,就微笑着说:“我觉得文学作品从来不能与真实的生活完全画等号,它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三毛自杀以后,有好多质疑的声音,甚至有人骂她是骗子。这些人就是把文学作品里的三毛和现实生活里的三毛完全混为一谈了——退一步说,人总有脆弱的时候,有自己劝解不了自己的时候。谁也不能说自己永远都是一种心情,一副面孔——所以,我们在享受她的文字带给我们的美和力量时,就无需再苛求生活中的她一定要完美无缺。谢谢!回答完毕。”
主考官不说话,轻皱眉头盯着她好几秒,然后突然拿出一张画有一双红色高跟鞋的图片给她看:“看着这张图片,你能想到什么成语?”
薄荷的第一反应是“足下生辉”,转念又想到“步步生莲”,刚想脱口而出,却灵光一闪,说:“移步换景。”
“移步换景?好!那你能告诉我你的家乡都有哪些美景吗?”
薄荷可不会上当,她笑了笑,礼貌地回答:“对不起,按照规定,我不能告诉您!但下了考场我们可以私下交流。如果有一天您来我的城市,我会很乐意也很荣幸给您当导游!”
几个考官互相看看,略略点头,就让她抽取即兴评述的题目。薄荷抽到的题目是就高考加分政策的改变作即兴评述。她从公平的角度,一些学有所长学生的角度,烈军属仍可享有加分的人性化角度分别作了评述;除此之外,考官又问她喜欢哪个电视节目主持人,这个人的主持风格如何?虽然她很喜欢娱乐节目的主持人,但想了想,还是说了一个相对冷门的访谈节目主持人何花,她边想边说,也都顺利回答完毕。
肖一鸣在家里听女儿在电话里告诉她这些,举着手机对着空气不停地点头。如果忽略长相,薄荷的面试应该过关。因为女儿说才艺展示时箫也很争气,她吹得非常顺畅,自己都差点陶醉了。
但是薄荷说,在她回答问题的过程中,那个长头发长相极像高晓松的肥大叔一直皱着眉头不停地挠头摸鼻揪耳朵,一副极不耐烦的神色,虽然对她抛出一个接一个问题,但到底有没有认真听她回答她都不能确定。所以,她不敢抱什么希望。
肖一鸣安慰说,正常情况下,考官问题越多你越有戏。至于他坐立不安,也许是这个考官身上皮炎犯了呢?也或许,他一周没洗头没洗脸,实在痒得很?但他们一定认真听了,因为学艺术的人与常人不同,他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心多用都是常事。
薄荷早哈哈大笑了起来。
既然顾雨晴已去看榜,一行人就直接开往海龙王客栈。
海龙王客栈在一幢楼房的四五两层,前台设在四楼。薄荷她们住在五楼。
三人到了前台,说是给孩子送点东西,交出身份证,拿了房卡,将行李放到房间,再送还房卡。在服务员递回身份证时,肖一鸣问:“你们这里标准间一晚多少钱?”
“标准间或大床房都是179。您如果经常来宁江,我可以给您办张贵宾卡。”
“我在网上看到才139啊!”
“那是窝窝上的特价房,一般抢不到的。”
肖一鸣想了想,没订房,想着等晚上见了女儿再说。
出了客栈, 靳爸爸说:“你哪里用得着开房间?就跟小孩住一起好了!来就是为了照顾小孩的,不住一起多不方便啊。”
“我怕老师查房时看到不好,会不会人家不高兴呢?”肖一鸣心里其实也有点怕靳思雪和家里人会不高兴,现在听他这么说,知道完全是多虑。想一想如果真跟女儿住一起,还可以省下几百块钱的房费,也是一桩两全其美的事。
肖一鸣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顾雨晴:“顾老师,如果我订不到房间,可不可以跟薄荷一起住?”
“可以啊。”听到顾雨晴说可以,肖一鸣立即决定不再另开房间了。
“一般学校不会说什么的,就是注意下前台。酒店想赚钱,当然希望你另开房间。”靳爸爸说,“就住一起好了,住一起方便。”
肖一鸣不想和两个男人一起消磨时间,在一起吃饭也觉得别扭。因为靳爸爸已经说过他有个在宁江的朋友晚上要请吃饭,到时候带两个孩子一起去。中午在一起吃,他们也不会让肖一鸣买单,肖一鸣就不想欠下太多人情,但又不想显得太小家子气,就借口要会个朋友,离开了他们。
她一向路痴,也不敢走太远,怕找不到回来的路。 肚子饿了,她就在路边找了个小吃店,随便点了一碗炒面和一客点心,心想最多二十块钱,谁知结账的时候,竟被对方眼睛都不眨地要了八十。肖一鸣心里吃惊,表情却是淡淡的买单走人。吃了饭,她也不辨东南西北,继续沿路一直往前走,发现一个大型购物中心,就迈步走了进去。
她慢慢地一层层地逛,突然接到薄荷电话:“妈妈,我宁艺没过。”语气里的无限失落随着电波传了过来。
肖一鸣一愣,很快说道:“没关系,正好不用纠结了!明天直接考湖南的那个什么学校好了。我知道竞争激烈,没过也是很正常的事。”
话虽这样说,心里还是和女儿一样失落。但到此刻,她除了如此安慰,不能说别的话。
谁知就在她逛完三楼准备往四楼走时,再次接到女儿的电话。肖一鸣看到手机显示的时间是12点43分,离女儿进宁师笔试考场还有十七分钟的时间。
“妈妈!我宁艺过啦!顾大姐发在群里,我漏看了我的名字!现在看到了,是我!名字、准考证都是我!”薄荷的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狂喜。
“是吗?!”肖一鸣大喜过望,“薄荷你太棒了!继续努力啊!你先好好考试——对了,宁艺复试什么时候?”
“就在明天!上下午各一场——可是妈妈,有冲突啊!明天下午还要考湖南德文呢!我觉得宁艺太难,我想放弃不考了!”
“这——你先好好考下午这场,至于考不考,我们回来再说,好吗?对了,靳思雪过了没有?”
“没过——我们艺路辉煌三十九个人,只过了三个!”
“真的呀?你太厉害了,大美妞!”
时间紧迫,薄荷很快挂了电话。
肖一鸣找了个供顾客休息的椅子坐下。她想,等晚上见了面,她一定有办法说服女儿去参加宁艺的复试的。她微笑着掏出手机,给相融和薄剑安分别发了条短信,告知薄荷宁艺面试通过的消息。很快两个人都回了信息过来,对薄荷的初战告捷表示祝贺和肯定。
她走进五楼的一家书店,买了本《读者》,要了杯果汁,一直消磨到5点才出来,再沿原路慢慢走回到客栈门前,与先行到达的靳爸爸和小王会合。
孩子们还没回来,他们就站着等,一边闲闲地说话。
靳爸爸是个交警,黑,矮,壮实。总是淡淡的,没什么多余表情。说话声音也不大,肖一鸣要稍稍侧过身才能听得清他说的什么。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女儿宁艺初试没过,可神情还是一贯淡薄。
“就让她考着玩吧,反正到时有学上,大不了花钱买呗。”
肖一鸣笑道:“像你有钱买还好,没钱的可怎么办呢?”
他微微一笑:“我们现在也不行了,都靠死工资,也就七千来块。以前罚款的钱都是工资的几倍,每个月说多了没有,两三万总是有的,工资才三四千!交警队的哪个人不是靠罚款发家的?光凭工资,一个个的一套又一套的房子怎么买得起——现在不行了!轻微的违规根本不敢罚,每个月的罚款摊到个人头上也就两三千块钱——不过说真的,现在虽然拿钱少,但心里踏实,不像从前,我们这样的,一不小心就可能进去吃几年官家饭。”
肖一鸣心里计算了一下,不看过往,就看现在,他的工资七千多,加上两三千的罚款外块,就是近万,再加上靳思雪妈妈开一个小超市的收入,自己经济上都不知道被人家甩开几条街了。
一直到六点多,孩子们才回来。靳爸爸力邀肖一鸣母女一起去吃饭,说跟人家都说好了。肖一鸣推辞不过,只得给顾雨晴打电话代两个孩子请假,说带她们出去吃饭。
车子在导航的指引下往目的地试探地开去。此时是下班高峰时段,走起来慢如蜗牛。
其实肖一鸣心里非常希望靳思雪也能过了宁艺初试,如此这顿饭才会吃得完满香甜。但薄荷却云淡风轻地说:“我已经放弃了去复试了。湖南德文的钱我都交了,不去考的话两百多的报名费就要浪费。”
肖一鸣耐着性子小声说:“浪费就浪费了吧,我们去试试宁艺——说不准就过了呢?多少人想过而过不了呢,是不是?宁艺比宁师还要好!她是专业院校,老师更专业,不像师大是综合性大学,如果能上宁艺,各家电视台都争着要的。你不是想去湖南卫视看明星吗?如果你是宁艺毕业生就有可能;如果你是湖南德文的,虽是他们本省的,那也比登天还难。”
薄荷被说动了心:“那你打电话给顾大姐吧,让她帮确认一下。到八点系统就关闭了!”
肖一鸣看手机才六点半,时间还早,又不想当着靳思雪父女俩的面打这样一通电话,生怕有显摆得瑟的嫌疑,就用目光飞快扫视了一下坐在身旁的靳思雪,小声说:“等下车后到饭店再打。”
谁知道小王也有几年没来省城,当年上大学时没车,出门就坐公交,加之变化也大,此时又是晚上,看不清路边标志性建筑,一直到七点半还在路上乱撞。肖一鸣心急如焚,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就拨通了顾雨晴的电话。
听到肖一鸣的拜托,顾雨晴赶紧说:“薄荷妈妈,已经来不及了啊!系统六点就关闭了!都是现场确认,然后再交120块钱复试费的!我当时还问薄荷要不要考的,她说不考,我就没帮她确认——”
“我听薄荷说是八点系统关闭的呀!”肖一鸣急了,“既然过了怎么能不考呢?而且我一直以为是只要过了,就可以直接考的!”
“不是的,宁艺的规则与别家不同。”
肖一鸣一下子懵了,心里像有什么重物突然坍塌一样。但知道多说无益,只得挂了电话。一方面生气薄荷这样轻易地放弃,一方面心里也责怪顾雨晴的不尽职。既然她都来宁江了,而且上午还给她打过电话关心宁艺的放榜,明摆着介意这件事啊,她怎么就光听一个小孩的随意决定而不加劝说呢?她怎么就不能打个电话问问她肖一鸣的意见呢?不是太不负责了嘛!
薄荷的脸色也黯淡下来。
肖一鸣不想影响她第二天考试情绪,也不能当着没过的靳思雪说些责怪的话,只能无奈地安慰说:“算了算了,就只当没过!明天好好考湖南德文好了。”
八点过五分,终于到了饭店。肖一鸣跟着大家一起乘电梯上楼。心里突然很想再努力一下。她慢慢放缓脚步,抱歉地对站下等她的靳爸爸说:“你们先开始吧,我打个电话。不要等我。”
她拨通了高中同学郝军的电话。她记起他说过他同事的女儿的闺蜜正在宁艺读大四,说不定可以请到哪个本校老师帮忙疏通一下呢?
手机里乱哄哄地嘈杂,明显地听出他正在酒店吃饭。肖一鸣大概说了下经过。郝军也是万分遗憾,但也表示肯定是没办法的了。那女孩子只是个学生,能有多大本事?而且事关重大,如果系统关闭,即使是院长也无能为力。
肖一鸣说了句“我再想想办法”就挂了电话。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可想?除了请求薄剑安的在市财政局工作的表哥想办法帮忙,她无法可想——她记得薄剑安的表哥有个亲戚是省国资委的高层。
她拨通薄剑安的电话,说了事情经过。薄剑安又生气又灰心,简直不知道薄荷是怎么想的!可他自己不想出面找他表哥,而是让肖一鸣直接给他表哥打电话。
“你别什么事都往后缩,这是你的表哥啊!如果是我娘家亲戚,我不会要你出面的,这件事你一定要说!这事太重大了,这样的机会错过也太可惜了!你现在就打电话!”肖一鸣压低嗓音说完,也不等薄剑安说话,立刻挂了电话。事实上她也不好意思打电话麻烦表哥——人家纵然不说,她自己也难为情。毕竟,身无长物的她,没有回报恩情的机会。
她走进金荷厅,没想到大家还在等她。这让她非常不好意思。她为耽误了大家吃饭道歉。
作东的是靳爸爸同事的儿子和儿媳。靳爸爸给彼此作了介绍。肖一鸣这个完全局外的人都看出靳爸爸和这个叫钱宇的三十六岁小伙子感情有多亲厚。钱宇在省民政厅工作,妻子何静静是个大眼睛姑娘,非常漂亮温柔,是成思学院的辅导员;作陪的还有钱宇的朋友小陈,是个软件工程师。
宾主甚欢。肖一鸣微笑着感谢敬酒,也被敬。吃饭间隙,薄剑安的短信来了:“我打了,他没接。”
肖一鸣回:“也许人机分离,再打,直到他接。”
又过了几分钟,肖一鸣的电话响了,是薄剑安。她站起来抱歉地笑笑,走出包间,到走廊上接听电话。
“刚才我还没打,我表哥回过来了。他说肯定不行了,这是高考,非同小可,没人能扭转这件事;我又打给以前的同事老李,老李说,现在这形势,哪个敢啊?唉,这丫头!算了吧!”
“老李的朋友不是在省教育厅的吗?他以前不是说过可以请他朋友帮忙的吗?现在我们只是要一个考试的机会,不是录取的机会啊!”
“都打过电话了,还要人家怎么说?算了吧。”
肖一鸣听薄剑安在那头长吁短叹,果断挂了电话。这个时候,叹气有什么用?
她走回包间,换上一副轻松表情,像没事人一样落座,继续吃饭,以茶代酒敬在座各位。其间听靳爸爸与钱宇一起以无限感叹的心情回忆那些永不再来的美好时光。
“……那时候我也年轻,跟钱宇现在差不多大。钱宇那时候小,十六七岁吧,没有你们俩现在大,”他指着靳思雪与薄荷两人说,一边给两个孩子夹菜,“他没事就跟我上路,司机略微有点违规,我们就拦车罚款。他那时候人小,头也没有现在大,穿我警服都拖到大腿,戴我帽子帽檐都卡到眼。”
“那时候我用钱傻啊!只要晚上跟你出去你就给我100!对了,叔叔你还记不记得?”钱宇接过话头说,“有一次我们俩晚上拦了辆货车,罚了司机300,我喜滋滋地拿给你,你一看竟有一张假钱!我看那家伙车才发动还没走,赶紧过去又把车拦下了。那家伙一下来就被我踹了一脚,哭丧着脸说他也不知道是假钱,我立逼着他换回去,而且一张换两张才放行!”
“你还说呢,那次把我吓死了!你戴我帽子,穿我的棉警服,下面却穿着破洞牛仔裤!一看就假的啊!我当时站在暗处,看的真切,又不敢喊你回来。那家伙要是精明一点,看出你是假警察,我们俩都得倒霉!我还不知道怎么向你爸交待!”
“哎呀,那次是真危险!还有一次你记得吗?……”
段子是好段子,与桌上的美味佳肴相得益彰,都是下酒的好材料,众人听得兴味盎然。然而肖一鸣虽也高高兴兴地与大家一起笑谈,却忍不住不时走神。薄荷的事堵在她心里,让她忍不住失落。
小何礼貌地问些艺考的事,知道薄荷宁艺面试过了,她不由得深看了一眼薄荷,说难得。因为作为宁江人,又是圈内人,知道考宁艺的不容易;然而听说她自动放弃复试,也深感惋惜。
看看时间不早,而那对忘年故交虽已酒酣耳热,却不忍分别。肖一鸣决定带两个孩子先行离开。小何叫了滴滴打车,肖一鸣与大家道扰道别,小王将她们三人送到出租车上,然后互道辛苦,透过出租车窗,挥手作别。
在出租车上,肖一鸣将心里已经翻腾了一晚上逐渐清晰起来的决定对女儿说:“明天上午你不是没有考试吗?我们去一下宁艺,到现场努力一下。如果还有机会,我们就参加宁艺的笔试;如果不行,下午我们就考湖南的那什么的,也不耽误。”
“我不去!”薄荷皱着眉头断然拒绝,“去也是白去,肯定不行!你看你打了那么多电话,所有的消息都是负面的!没有一个人说有希望!”
“你还没试过怎么知道一定不行?每次都是这样轻易地放弃!我们去试试才能知道到底行不行。”
“我当时跟你说过不考的,你要是强迫我考就好了!”
“强迫你?我敢吗?”肖一鸣一听这话来气了,“我不是强迫过你去强化班的吗?结果你怎样呢?”高二分班时,薄荷被分在普通班,肖一鸣请魏央帮忙请了学校领导吃饭,才转去强化班,结果才一星期,她就哭着闹着要回来,说是跟不上班。肖一鸣看她天天不吃不喝快要崩溃的样子,也怕出事,只好让她又灰溜溜地回到原来的班级。
“——这一次,是我不知道规则,我不知道有确认这回事,我要是知道,就先去现场确认了再说!我想着晚上见到你再劝你明天去考试,晓以利害你一定会同意去考的;顾老师也没跟我说这事——但现在我们说这些原因也好,理由也好,都没用!反正你明天上午又没有考试,我们就去试试看。”
薄荷不肯。说肯定是白跑一趟,再说即使复试也未必能过,到时候白白耽误了湖南德文的考试。肖一鸣一时气结,竟找不到一句话来说。
一直不说话的靳思雪说:“你自己想想,如果不考,将来会不会后悔?如果会后悔你就去考;如果不后悔你就别去了。反正如果我过了的话,我肯定是去考的。”
薄荷不说话。
回到客栈,肖一鸣给顾雨晴打了电话销假。靳思雪洗澡。一张床上肖一鸣母女各坐一头。肖一鸣深锁眉头看着女儿,带着强制性的劝说语气说两句停一会,想想措辞再接着说,想把明早去宁艺试试的想法通过某个秘密通道植入她的大脑;而薄荷一言不发,低着头,把脸完全埋在长发里。被问得紧了,就迸出两个硬梆梆的字:“不去!”
何青柚敲门进来查房。肖一鸣以前是见过的,所以打过招呼,也不避讳:“何老师你看看薄荷,竟然放弃去考宁艺!”
何青柚本来就是冷脸的人,现在眉头一皱,就更显得凌厉。她看着薄荷,却同时对母女俩说:“今天要不是你在,我就想好好说她的!你起码去试试啊!本来专业在我们机构就是最好的!我是教播音主持的都知道你专业好,连我们前台小姑娘都知道影评和编写故事是你强项,你怕什么?你知道刷下来多少人吗?头两万人只还剩一千多!有多少人想有复试的资格而没有!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薄荷依然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肖一鸣问:“何老师,你说还能有转圜的可能吗?”
“没有了已经,系统关闭肯定就不好弄了。这是高考,非同儿戏。”何青柚自始至终都盯着薄荷被长发遮住的脸,此时她的脸色和缓了一下,眉头还是轻皱,“今天下午师大门口,我亲眼见到有个小孩迟到几分钟,说是堵车了,但人家就是不让进考场。说如果大家都特殊,还要规则干吗?”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不考呗!他再优秀,再想上宁师,今年也没机会了!除非明年再来。”
肖一鸣心里的希望被浇灭下去,却很快又顽强地复活:“但我想明天带她去现场试试,我都到宁江来了,这件事我竟没办好,我根本就不知道要确认,要是知道我直接就去了!”
“嗯,宁艺的规则跟别的院校都不同——别的院校是直接把面试笔试累加得出最终专业分数;而宁艺则是通过面试之后才能有资格参加笔试。面试通过要现场确认,缴纳复试费,再参加笔试复试。最终成绩以笔试为准,面试不算成绩的。”
其实不仅规则不同,考试内容也比别的院校多了一倍——尤其是笔试内容,别的院校只考编写故事和影评,半天就能考完;而宁艺除了这两项,还要考分镜头剧本,要考一整天。
“但我还是想去试试,真的不甘心!即使她第二轮被刷了,我也认了——毕竟试过了。如果就这么放弃,我肯定会后悔的!包括她自己,也一定会后悔的。反正她明天早上没有考试,如果宁艺还有机会,我们就考宁艺;如果不行,也不耽误明天下午的考试。”
“嗯,也行。就找个理由试试看吧。”
“我正说呢,薄荷还不想去!”
何青柚转向薄荷,厉声问:“薄荷你去不去啊?!”
薄荷仍然低着头,嗡声说了一个字:“去!”
肖一鸣洗漱完毕躺到床上时,郝军短信询问事情进展。肖一鸣说没有进展。
他说:“你白去了!”
肖一鸣:“我没想到要确认。在我听到她说不想考时,我就想着晚上见面再劝的,都怪我心慈面软。”
“你心慈面软倒好了!全是包办代替!”
肖一鸣无从辩驳。她平心静气地接受他的善意指责。不管是包办代替,还是心慈面软,反正结果就摆在这儿。
她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没睡。她在心里一遍遍模拟与主考官交涉的场面。她先是想打悲情牌,说来宁艺的路上遇到了车祸,但很快就否决了这个想法——车祸,太不吉利了!而且如果扯这个谎,她得从一进入宁艺校园就瘸着腿走路,(她当然不会舍得让女儿受伤,说谎都不行!)还不能露出破绽,对她来说,难度太大;说前面的车出了车祸?红口白牙的胡诌也不好,再说编得逼真也不容易。
反反复复几易其稿,最终决定说一个哪怕在意念中也不伤害任何人的理由:在来的路上正逢下班高峰,遇到大堵车,等赶到的时候,工作人员已经下班了。
她听着女儿均匀的呼吸,暗暗地想:“无论如何我要努力一次!只要能让薄荷考试,我做什么都行!”她知道每年都有考生家长因为证件没带或是孩子迟到进不了考场痛哭着给保安下跪的事,她想她也可以做的,反正没人认识她。
她双手合十在黑暗里默默祷告:“各位路过的神仙、上帝、佛祖、还有列祖列宗、最最亲爱的爸爸,请你们保佑薄荷明天能够顺利参加考试!保佑她能有考试的机会!我不敢要求太多,只是一个考试的机会!至于考试结果,能不能拿证甚至被录取,我不敢劳烦你们,最终的结果交给命运。但请你们保佑她能得到一个竞争的机会!”
她如此虔诚,并不悲观。她从没想到会失败,好像冥冥中有一种暗示,让她放心似的。
作者:驿路飞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