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网首发!对话作家苏童:小说的写作发生

文学对话:小说写作的发生

 

张学昕(左):辽宁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当代作家评论》杂志副主编。2008年获首届"当代中国文学批评家奖"。

苏童(右):中国当代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2015年凭借作品《黄雀记》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张学昕:苏童在1989年因为《妻妾成群》大红大紫。可以说今天的苏童和迟子建,阿来,贾平凹,阎连科等人构成了中国小说的高山大河,代表了中国当代文学写作的最高层面。今天我们来讲一讲苏童小说的写作发生,其实就是讲他为什么写作,最初写作的内驱力,还有写作自身的生命形态,各个文本产生的内在冲动,或者一个意向,或者一个场景,或者一个作家写出了一个小说的第一句话的时候,就像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头,“一天早上,从梦中醒来的时候发现了自己变成一只大甲虫。”或者加缪《局外人》,“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第一句话就定了调子,这样的第一句话(开头)怎么来的,怎么发生的,讲一讲他个人的经验。

苏童的出场在八十年代末,在一九八四年,那时候中国文学风生水起,浪潮一波接一波,从伤痕(文学),改革(文学),反思(文学),新写实(文学),一系列的浪潮一个接一个,苏童当时正在北上,在醉心于成为一个诗人的理想。好作家的好语言,是因为他有诗人的底子,阿来也是这样。语言关乎作家的创作生命。

八零年代马原的横空出世,改革,反思等文学浪潮的涌现,中国文学开始了渐渐脱离政治的过程。苏童那个时候在阅读塞林格(苏童坦言他很喜欢塞林格的短篇小说集《九故事》),李文俊《美国短篇小说集》,麦卡勒斯等,他们对他的影响是不经意又不言而喻的。这时候他也开始了他关乎个人的创作,并且和外界艺术形态保持距离。开始回到个人,回到故乡。他小说的发生场域多在枫杨树乡村,香椿树街,城北地带,更多的强调一种个人经验,用这些个人讲述他的内心与世界。后来他又开始回到历史,历史题材多来自阅读与资料,比如《妻妾成群》与《红粉》。在马原等作家对他的影响下,苏童开始建立了自己的叙述方式。


苏童:我从来不是一个天才型作家

我并不是一个“出手很高”的作家,为什么大家觉得我现在的处女作都很好,是因为我把那些不好的处女作焚尸灭迹了,大家找不到了(全场笑)。我从来不是一个天才型作家,起步就如何如何,(相反)我很羡慕余华与格非,我一直认为他们的起点比我高。他们的处女作比我好,但是我怀疑,他们跟我做了同样的事。(全场大笑)

说到创作,创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然是思想活动,艺术活动,但是,它也是一个“学艺”的过程,有时候从另外的角度上看,作家和一个木匠和一个其他的手工艺人没有区别。,出师,或者说觉得自己可以独当一面,闯江湖,跑马路,我的写作也是一个类似这样的过程。

我的写作是从在北师大上学开始的。说我有一个诗人背景,我的诗人背景是一个很不成功的背景。我看到谁发一个微信说, “很多小说家主要是发现自己成为不了一个优秀的诗人才及时地悬崖勒马才开始写小说”,这句话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是真理,却正好说明了我个人的遭遇。其实我上学的那个年代,学生身边的读物很少,每一个大学生都有一本枕边书,往往都是朦胧派诗人的,舒婷,顾城,北岛,他们几个人的合集。我记得有一本书是《朦胧诗选》,一看就像非法出版物(全场笑),看起来一个印发的非常粗制滥造的书,后来我听人说这样一本粗制滥造的书发行了几百万册,几乎每一个八零年代的大学生都会有这样一本书。那时候没有发财梦,也没有演艺界的梦,都是文学梦,做着这样一个梦的孩子,有这样一本诗集压在枕边,当然是爱诗,写诗的。那个时代文学上流行着这样一句话,任何一个楼房的窗口的任意一块砖头丢下去砸的第一个不是诗人,第二个一定是诗人。就是这样的情况,所以我写诗。

之所以后来写诗停止的原因真是是没有一点点形而上的,我就是发现有几个同学的诗歌比我写得好。他们说我比你写得好我是不承认的,但是有一天我发现我必须承认,我的一个朋友他的诗歌远远超出了我。我就有了一种幻灭感,也是这种幻灭感使我……我不会放弃文学,但是我放弃了诗歌。但是我觉得是那个东西救了我,因为我也不知道如果我还是非常着迷地写诗,我会不会成为一个好的诗人,但是有可能使我探索小说之路,这个时间点延宕很多年,有可能我刚才所说的的学艺过程衔接得不是那么完美,不是那么幸运。所以我大学期间临时改弦更张,后来就开始了一个小说的习艺过程。

我在大学第四年的时候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青年作家了,虽然别人不那么认为,那是别人的事情。当时我已经发表了两篇半小说,为什么说是两篇半呢?那时候还很流行一种微型小说,当时还不叫微型小说,当时它的学名叫小小说,我为了发表,想起来我写的长篇小说怎么这么难以发表,那我写个短的,所以我写了一个短的。那一年,1983年那一年我发表了两个正常的短篇小说,和一个小小说,所以两个半小说是我的启蒙。也是我大学时代真正的习作,所以大家是看不见的。我现在想想看,我怎么会写出那样的东西。改革小说,知青回城小说,后来写了一个乡村姑娘,一个朦胧的爱情故事,离我很远。

这是我写作的最初背景。当然所有的学生诗人也好,学生作家也好,他真正开始迎接他所谓的职业风浪,迎接洗礼,都是在社会里面。我离开北师大的时候,一开始没什么感觉,后来我突然发现原来我的邮箱“北京师范大学四八零信箱”,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四”是我们中文系的编码,“八零”是我们八零级,“四八零一”是我们一班,有一个小信封,我觉得那时候我是有组织的人,四八零一信箱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的身份,也是我的依靠,是我跟所有外界,跟文学的联系,当然都在一封封退稿里头。有时候两篇半小说还包括我当年发表的,我其实还发表了五首诗,所以那次林天华跟我说,哎苏童,你给我编个诗集来,我说大哥你要不要搞一搞,弄清楚,我一生一共就发表过五首诗。他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所以一看学校信箱里头就没有我自己个人的价值,就投身一个江湖,一个浩渺的江湖,没有人收留我,就感觉到不是那么回事。我毕业以后分配到南京艺术学院,我在那里很小,毕业那年才21岁,工作第一年去迎新生, 我在大门口,一迎迎来了一个街坊邻居,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学长,他入学了。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经验,他也很尴尬,我也很尴尬。这么熟悉的人,他从楼顶下来,我作为导师,住在一个学生宿舍里,假装看不见。这当然我的写作也还在持续,离开了同学,离开了大家高谈阔论虽然非常幼稚但还是在高谈阔论的的环境,其实就变成一个人的道路。

毕业离开学校之后的那几年,其实我的写作生涯非常黑暗。因为我在大学时期已经发表了作品,我认为我是一个青年作家,但是突然发现别人不认识你。无论你在哪一篇稿子后面怎么声明,我发表了什么什么作品,就差把我是一个马上要成名的青年作家这句话写在后头,别人就是不买你的账。我离开学校走上社会以后有两年时间,突然我觉得我的文学生涯被中止了,我就觉得这怎么是一枕黄粱梦,后来从这个时候我也开始和身边的一些朋友,摆脱了学生腔,学生味道,学生文艺思维的比较成熟的一些诗人朋友交流,所以这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不是别人不识路,是我写得本来就不行。就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本来就不行,因为我回头看我在大学时代发表的诗歌……余华记得我的那些诗,他不知道是从哪儿翻到那些诗的,每次他对我有意见,他就当着我的面朗诵(全场大笑)。可见这是一些什么样的东西。

所以我是在练笔练了几十万字以后,才突然发现,写作,还是要从自己身上开刀,从自己身上起步,还是要写你自己的故事。我前面的小说全都不是自己的生活,是和自己无关的,只不过是模仿当时风靡的那些小说,我突然发现我写一部自己。只不过是因为我在北师大语文底子比较好,模仿的煞有介事,蒙骗了几个善良的编辑,才有了那样的发表。到了八四年以后,在两年的黑暗时期,那时候我开始对创作思考。我突然发现我写一部与自己真心有关的东西,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我自己的青春期,我的一场非常朦胧的,若有若无的初恋,我觉得这个很有意思,我就突然想写这个故事,这时候我就完全是另一种状态,这个小说就是《桑园留恋》,《桑园留恋》现在被我掐头去尾之后,我把它看做我的处女作,也有一定的道理,因为这是我真正意识到小说应该怎么写,意识到小说的正途之后的而第一个作品。所以这篇作品被我一直认为是我小说作品的某一个起点。

2016年6月24日

(未完待续)

贾浅浅(右一):西安科技建筑大学教授,作家贾平凹爱女

苏童(左二):著名作家,第四次莅临辽师大文学院

张学昕(左一):著名文学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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