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圆镜》——补山老人
这个世界很奇特,很亮,
也很恍惚。
吴学问一动,这个世界整个地就动,吴学问一静,这个世界便整个地静下来。万象纷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这个世界分明很小很小,怎么却又很大很大,重重无尽,无涯无际。
怎么回事?吴学问揉揉眼睛,仔细观察。幸亏身后的小门还没关上,有了门外的世界,才可以对比出门内的世界。
看清楚了。这个半球的内壁,贴满了小块的镜子,四面八方照过来,彼此辉映,每个小玻璃中都映出一个无限纷繁的世界。
然而,吴学问明白了,这个世界,其实只有他自己,这所有无量无边的众生相,都是自己的投影。
这个半球,直径大约三米左右,高约两米五,可以站起来活动。圆形的地面是平的,铺着灰色的地毯。除了中间放了一个玉米棒子皮编的蒲团外,其它,什么也没有。吴学问知道了,梁恒的用意很清楚,不主张舒服地睡觉,只鼓励坐着。
刚才进来的本来就很小的门上还有一个更小的门,小得只能递进一个饭盒或者水壶。吴学问知道,这四十九天,和外面世界联系的通道,只有这个没法再小的门,而且,只限于送给养,不得说话,自己发愿要持语戒。
有前门就该有后门,有上水道,也该有下水道,要不,四十九天不出去行吗?梁恒的智慧,不该有疏忽,慢慢找。和门对面方向的地毯边上,画了一个不显眼的圈,吴学问掀开了那一块地毯,露出了下面的一个洞。这洞正好利用了身下这块大圆石头一侧的一块缺口;这缺口位置差不多是悬空的,下边是陡立的岩石。
吴学问无声地笑笑,这鬼梁恒,真有点子,多方便的方便孔。回身关上门,真的闭关了。生活了四十年的世界,就这样关在了门外。
门上也贴了镜片玻璃,因此,关上后,竟很难找到这个门。彻底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关上门,这世界怎么还这么亮?
空气也很畅通。噢!肯定还有孔。仔细地向空中搜寻,没有。再找。找到了,所有的玻璃中都有隐隐的影像,只有两块玻璃没有影像。对了,那不是玻璃,是孔,朝向虚空,空之光由此而入,空之气也由此而入。
回头看自己,虚虚的似有似无。噢,明白了,自己穿的是浅灰色的衣服,由于四面八方光的无所不照的反射,没有阴影,于是,形象便淡化了。如果不是还有触觉,吴学问简直怀疑自己是一个客观存在。
这个世界,较之关门以前,更加虚灵,更加恍惚。仔细分辨,其中便有无量无边的境界和世界,不分辨,便似乎什么都没有。
毕竟还有一个真实的存在,那便是吴学问,便是那个我,一个顽固不化的执著体。这个执著体一直固执地认为有个我,为了证明我的存在,他捏捏胳膊, 疼,是有我;看看四周,虚虚的,再仔细看,确有形象,是有我;听听声音,好像很静,正由于静,却有一种莫名的静之音,比平时更响,是有我;嗅嗅虚空,无香无臭,却分明有一股清新之气,有我;咂咂嘴,品味,不甜,不苦,不酸,不辣,说不出来的味。
对了!淡味,有我。一切迹象表明,我是存在的,更何况这个体验我、证明我、寻找我的,不是我是谁?
吴学问还在问,还在想,我是客观存在,不是虚空中的一个符号,不是毫无意义的符号,何况,我还记得,刚才,分明把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关在门外。
我是存在。有我在,就有一切境界,就有十方三世一切世界,就有无休无止的问题。有问题,就要问,问谁?问天。对了,这里是问天台。
戒语无妨,问天不需要语言,用心,用意。
道家有言:“致虚极,守静笃”。虚极是这样么?不对,还有感受。静笃是这样么?不对,听不到具体的声音,却分明还有一种声音——静音。
方才在门外坐时,分明感到自己的心很澄明,很干净。现在看来,还差得远。
难怪云鹤说一定要持戒、忏悔、清心、寡欲。
在这个空灵的世界中,内心的浮渣被一万倍地放大了,彰显了。收心,摄念,百般努力。然而,清不了,净不下。一些奇奇怪怪、五花八门的念头,在虚空中纷飞,不可遏止。
据说,西方某国有一种惩罚罪犯的刑罚手段,就是把人关入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一点光亮的静室,据说会使人疯狂。这有道理,对于那些平时就处于浮燥、烦恼、焦虑状态中的人,对那些总要抓住或抱住一点什么东西的人,一旦使其堕入这样一个死寂的虚空,那种恐惧感、失落感可想而知。然而,可千万别把一个思想家,哲学家关进这个静室,那反而会成就了他。因为这样的静室走出一百个人,除了有九十九个疯子外,还会有一个圣人。
啪!是该打自己的嘴巴。乱想什么呢?习气!可恶的习气!你自己算哪一类?四十九天出去后,是个疯子,还是个圣人?
打有什么用?多了一分触觉,又回来了。混蛋!
可恶的触觉,又把自我囚禁在这个肉体的驱壳中。这肉体不是我,这肉体与我何干?
说得轻巧,不是我,疼什么?真的疼起来了。腿疼。盘得久了,本来不疼,这一想疼,就真的疼起来了。忍着,这点疼忍不了,能成什么事?不行,越忍越疼,哎哟!
欲速则不达,伸伸腿,起来活动活动,哎哟!脚是软的,这个麻哟!懒汉操,伸展运动,绷紧,放松,再绷紧,再放松。扭动腰肢,像蛇一样,好舒服。真想到外面活动活动,看看青山,看看白云,那才叫舒服。
没出息,才闭关几个时辰,就耐不住了?
坐,再静静地坐。这个世界又静下来了。
仔细看看,繁星点点。每块小玻璃上都有无数个吴学问。这就是世界。看到的一切,其实都是自己。
又在向外看,不由自主,习气!
闭上眼睛。
一片黑暗,看到了一片黑暗。
细细分辨,黑暗中还有影像,赤橙黄绿,斑斑点点,随着意识的流动而流动,时而一泻而下,时而回环对流,时而流成一个旋涡。
还是在看,人的习气就是这么深,闭上眼睛也不闲着。不看了,把眼神往回收,收到眼根。把眼耳鼻舌身意,六根都往回收,收成一个似有似无的点。
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一个奇幻的空间。
在这个奇幻的空间中,吴学问化为一道虚明的精灵,这个精灵在生命惯性的作用下,一直在走。
走向自我。走向内心。走向本源。心里的空间如此之大,大得足以包容三千个宇宙。心里的旅程如此之遥,四十年的坎坷,在这里,仅仅算是无量旅程的一步。一步就是一生。一步是一步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