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公心》:俗世果壳蕴藏自由精神

从《大清镖师》到《天地公心》,王秀琴以两部长篇小说,在山西文坛争得一席之地。无论从时代风貌、胸襟视野,还是人物塑造、精神情怀,王秀琴新近创作完成的《天地公心》,都堪称山西当代文坛的一部精品力作。

写小说好比“扎猛子”,有人一口气憋住沉下去会游出一百米,有人可能只游到十来八米,与体力和心性有很大的关系。长篇小说是十年磨一剑的艺术,需要经得起时间和寂寞的考验。这样的重量级选手,最令作家和读者敬畏害怕。比如写出《狼图腾》的姜戎,比如赌咒发誓说“如果再写不出死后可以拿来垫头装棺的砖头书就回乡下养鸡”的陈忠实,比如那个在娘子关电厂寂寂无名、仰望星空,最后因科幻小说《三体》一举成名的刘慈欣……比起中短篇小说,长篇小说创作更考验一个作家的毅力和心性。外面滚滚红尘,室内波澜不惊,拒绝太多的俗世诱惑,或许才有一部杰作的横空出世。没有超人的毅力和淡定的心态,想玩儿似的创作出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休想!

我曾经试着在百度输入“王秀琴 文学”,搜索不到多少内容,这说明她“浮出水面”曝光的机会并不多。但于我看来,在小说创作方面,王秀琴是个当之无愧的“鲸鱼级”选手。我也曾经看过她的几个中、短篇,但明显感觉到,长篇小说似乎更适宜于她一些,因为她有执著追求的韧劲和恒心。这份韧劲和恒心对于作家创作来说,殊为难得。风尘仆仆、似乎永远在路上寻找素材和灵感的王秀琴,用自己的创作交出了一份满意的文学答卷。

《天地公心》这部小说讲述的是明代算学大师王文素的人生传奇。王文素祖籍山西汾阳,后因饥荒移民到河北饶阳,淡薄功名婚姻,热衷算学研究,最后终于写出《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成为一代算学大师。可惜天妒英才,这样的算学奇书,却由于种种原因,在当时没有付梓出版,导致一代算学大师在数百年的时光中湮没无闻。

作为一部关于自然科学的历史人物长篇小说,《天地公心》对作家创作的挑战无处不在。我们知道,历史人物的难写,在于它既要符合历史的大致面貌轮廓,又要有自己的独到创造,因为文学创作并不是历史的照抄照搬。还有一点是,由于王文素从事的珠算事业属于自然科学范畴,对于一般的作家和读者来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领域。如何把科学因子和文学规律水乳交融、浑然一体,考验作家多方面的写作素质。

具体在《天地公心》这部长篇小说中,王文素本人木讷寡言的性格,对于作家创作也极富挑战性。在关于历史人物的小说创作中,主人公本人的性格气质给作家带来的创作难度迥异不一。比如杨子忱的《剑眉刀笔灵鬼惊》、东方龙吟的《智圣东方朔》,前者以才子奇人金圣叹为创作原型,后者为诙谐机智的东方朔为主人公展开故事,自然容易勾起读者兴趣。而像王文素这样沉默寡言、痴迷学问的主儿,身上的传奇性和故事性会大打折扣。当然,并不是说这样的题材就不可能出现优秀作品。在算学中生、在世俗中死的王文素,隔着近五百年的时空,遇到了他的知音。王秀琴通过自己的思考积累,给我们塑造了王文素这个文学长廊中的独特人物,让他穿过数百年风尘岁月,以崭新姿态向读者迎面走来。

从审美角度来说,《天地公心》创作的成功,在于它的动静结合,冷热交融,在于它的人、物互衬,彼此呼应,在于它的以世俗写超拔,在于它的魔幻现实主义气息和批判现实主义的雄浑交响。

何以见得?田螺的泼辣热烈背后,是王文溥的以静制动、以守为攻,玉珠的热情如火背后,是王文素的少言寡语、不解风情。田螺和玉珠的动和热,反衬了王文溥和王文素的静和冷,这种一动一静、一热一冷的对比写法,好像风和风车的关系,有效地化解了小说中存在的技术难题。正如前文所述,王文素自身的性格因素,导致小说难以活泼飞扬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作家需要发挥一石激起千重浪的创作智慧,激活小说。王秀琴采取把田螺、玉珠这两粒石子、两股劲风裹入小说的叙事策略,有效化解了矛盾,增强了小说的阅读魅力。本地人身份的老田、茶神仙、老古等饶阳人物的主动“攻击挑衅”,也凸显了外地移民王林一家胆小甚微、谨慎从事的生存智慧。

在小说《天地公心》中,我们不能忽视那些鸡、狗、马、蝎等动物。王秀琴犹如女娲造人一般,给这些缄口不言的动物注入生气“开口说话”。这些颇具魔幻色彩的生活场景,写出了俗世生活的勃勃生机,也写出了小说主人公内心的冲突躁动。比如王文素和玉珠初动情愫后,春天的养马场上求欢的马儿其实是二人内心的写照,马的春心荡漾与主人公的魂不守舍殊途同归;写到玉珠知悉王文素并无迎娶自己之意后,来到初夏时节的养马场一节,这些抛蹄趵脚,既兴奋又焦躁,既羞涩又充满渴望的公马和母马的心声,难道不是玉珠此刻内心的感受?甚至在小说一开头,我们看到酷热天气中各种动物的表现,他们“能说会道”,通灵彻悟,具有人的心理。在一部以写历史人物为主的长篇小说中,我们看到这样异想天开、奇思幻想的文字,有乱花迷眼、畅快淋漓的奇妙体验。我们不知道下一段中,这些鸡呀、狗呀会不会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话来。

小说未必需要中规中矩,有时需要一些奇趣的点缀。在当代现实主义小说中,我们已经很少看到这种不按常规出牌的猎奇和冒险。作为有志于创新求变的小说作家,我们需要在塑造人物、展开故事的同时,打开窗户,凝视注目一下那些院中的花草以及风和远方,在这种对故事的短暂“逃离”中呼吸创作的新鲜空气,赋予小说以生机和灵气。王秀琴将这种略似拟人、仿若通感、颇具魔幻气息的描写引入到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中来,可谓别开生面。

好的作品需要从俗世中来,到灵魂里去。王秀琴在《天地公心》这部小说中,恨不得把《红楼梦》《金瓶梅》中关于世俗生活的叙事方法化为己有。她试图剥开现实生活混沌、琐碎、冗杂的果核,揭示算学王国深邃瑰丽的机制纹理和一代算学大师拒绝庸常、特立独行的自由精神。她把王文素这个一心欲与算学相遨游、远离人间烟火的算学天才狠狠地拽回世俗的泥沼,让他在人间俗世中摸爬滚打,沾染污泥的气息,然后高傲地凛凛一抖,用自己追怀高远的清洁精神,构建一方新的天地。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王秀琴有意识地将王文素这个不通世务的算学天才摁入柴米油盐、婚丧嫁娶的世俗庸常生活当中,这种“没有困难也要创造困难”、结结实实“接地气”的狠劲儿写法在全国作家中也并不多见。文学之所以蛊惑迷人,在于它所可能提供的叙事的无限可能。在王文素的周围,几乎所有的人都打着世俗的算盘,这样,王文素的三次科考失利以及对算学、婚姻和爱情的态度,就显得有点离经叛道。正是在这种“不走寻常路”的人生选择中,算学奇才王文素走出了自己超凡脱俗的精彩人生。

任何一项制度的成立和推行,决不是孤立的,它必然须和同时其他几项制度相配合,必然会受到其他几项制度的牵动和影响。循此推说,任何一个时期的各项制度,必然会互相配合、互相牵动影响,而形成一整套。(钱穆《中国历代政治得失·明代的赋税制度》)从明至清,国家通过黄册和鱼鳞册进行赋役管理,前者登记户口,后者登记田亩。然而,一项制度成立之初皆有现实基础,随着时代变迁,庙堂和民间都在通过各种人为手段,把清晰的账务算成一笔糊涂账。

王文素生活在这样的背景中,不愿随波逐流,既不阿谀逢迎于官场,又不违心迁就于所谓的“民意”,沉浸算学王国,秉承天地公心,算盘中拨打出刚正人心和天地正气。看似愚钝泯顽的王文素静观红尘,不为流俗委曲求全,按照自己的人生法则看待庸常人生、对待爱情婚姻,坚守公正诚信的算学法则,不自欺,亦不欺人。这种把学术当做事业和命根子的崇高情怀和凛然不可侵的正气,正是当下的稀缺品质。每个人都是算盘上的珠子,它貌似可以随意拨动,但在井然有序的运作中,却可以弹奏出严丝合缝、科学严谨的命运华章。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在王文素这位明代算学天才身上,有着精深的体现。在这种意义上说,王秀琴的《天地公心》不仅仅是叙述一段人生传奇和学问生涯,更是书写一种高尚品格和不屈情怀。

《天地公心》中的人物有着现实的成长土壤和时代背景。这个时代背景就是明朝的赋税土地制度。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重农抑商,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尽管明代出现资本主义的萌芽,商业勃兴,但农民对土地的感情没有改变,统治阶级通过土地束缚、管理农民的整体构架没有改变。正因如此,经商出身的王林才把土地看得十分之重,为了一块荒地而与亲家老田展开不屈不饶的“内心戏”。当通过重新测量终于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之后,王林那份在当下人看来略有夸张、荒诞的内心欣喜,才有了生活结结实实的归依。在城镇化迅速发展、农民纷纷抛弃土地进城的今天,王林等人对土地的深沉情感令人感慨。

王秀琴在创作过程中,有效地把故事主人公归置于时代当中。小说从始至终,围绕土地、宗族展开,在重农抑商、学而优则仕的封建社会,王文素的算学才能虽然在商业上有所体现,但更多体现在土地丈量、箭捆统计这种与时代相关的政治、军事、经济生活当中。偏居一隅的草民王文素,如何融入时代当中?我认为“养马场”是作家打通视野、观量人间的一只重要眼睛。养马场作为作家小说叙事的核心磁场,打通了民间与庙堂的联系,把明代土地制度、官场、政治、经济与老百姓日常生活有效勾连起来。它犹如一枚坚实的叙事钉子,钉在饶阳这块大明王朝的土地上,丈量红尘,揣度人心;它犹如一方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代舞台,让各色人物在这方舞台上长袖善舞、生死歌哭。作家独具慧眼,通过养马场这一独特场景展开叙事,展现了明代子民栩栩如生、活泼泼的日常生活。

在未读这部长篇小说时,我着实为王秀琴捏着一把汗。因为在之前她的《无路可逃》《琴声如诉》等中短篇小说和一些类似创作谈的随感中,我隐约感到她行文的凌厉和粗糙,还有一些乡土语言叙事因素。在当下活跃的山西女作家当中,典雅细腻、精雕细琢的叙事风格和叙事语言传播力和影响力似乎更大一些。在文学传播的地域性日趋消解、城市文学突飞猛进的今天,“后赵树理时代”的小说叙事,需要融入普通话这样的大众语言,或许才更利于读者接受,从而使作家本人赢得更大的声名和更多的认可。虽然之前有金宇澄的《繁花》这样用上海方言叙事的作品获得茅盾文学奖,但金宇澄毕竟生活在大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如果换个地方,反响肯定会打了折扣。还有一个问题,就是作家本人的气质个性。在我印象中,王秀琴是属于风风火火的那种作家,这是她性格中的长项,也同时是她的短板,优点是叙事酣畅淋漓、飞流直下,不足是失之于躁、略显粗糙。她完全可以再写得舒缓精致一些。

事实证明,我的这种担忧是多余的。在《天地公心》这部长篇小说中,王秀琴把自己的长处发挥得淋漓尽致,而且比以往我读过的她的其他作品似乎更为优雅细腻(虽然也有部分方言叙事,但并不影响作品的阅读传播)。

比如王文素首次科考失利后,玉珠试探王文素一节就写得颇为典雅含蓄:

说是布库,其实亦就一间房子那么大,窗户用纸糊得严严实实,一免风吹进尘沙,二免阳光照射,叫布匹走色。玉珠点了灯,瘦小灯光在两人之间跳跃。

王文素正要问之如何理。不想,玉珠却摸着一匹布,半天不吭声,肩膀止不住耸动,发出轻轻抽泣声。王文素问:好好的,如何就哭起来了?玉珠哽咽着说:布脏可下水洗净,名声若脏,如何洗得!王文素沉思良久,说:人,活给自己,与他人何干。玉珠又说:往后日子就若此布卷,不知裁予谁做衣裳!

王文素明白其意,哗哗哗,抖开一匹布,说:以前所裁者皆已过去,过去就让它过去,眼下所裁者便是最好,所剩者谁知道要去往何处,何必虑及许多!

玉珠抬起头,眼里闪着一豆惊喜,说:就拿这布匹,给你裁身衣服,你穿不穿?

王文素断然答道:穿,为何不穿!

瘦小跳动的灯光何尝不是王文素与玉珠爱情的火焰?裁剪衣服穿不穿的背后,是玉珠“青鸟殷勤为探看”的内心写照。类似如此细腻、含蓄的段落在《天地公心》这部小说中可谓俯拾皆是,提升了小说的艺术素养。

《天地公心》这部小说的优雅细腻,主要体现在对四季风物的关照书写和对人物的心理描写、议论抒情上。四季风物的萌芽拔节,客观上放慢了小说的叙事节奏,留给作家本人更多的思索咀嚼空间;心理描写有意无意地淡化了小说本身的故事和场景,这种迂回的叙事策略彰显了小说的审美特色,而且与主人公王文素这位资料稀缺、陌生神秘的历史人物特征相吻合。

小说其中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通过作家的虚构想象,填补一段历史的空白,这段空白可以是人生经历,也可以是精神灵魂。王文素属于二者皆具的“空白人物”。我们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想象力都是有限的,尤其在面对严丝合缝、错综复杂的历史的时候,不免会因为手头占有资料的缺乏和个人经验的不足,在走进历史世界和人物心灵过程中产生一定的茫然困惑。

从历史资料记载来看,历史上的王文素有很多谜至今尚未解开。比如为何在汾阳王氏族谱中苍茫如雪、一片空白?比如他的爱情婚姻状况,至今也是迷雾笼罩……正因为不为人知,才给作家创作提供了想象空间,当然也带来了束缚--想象与真实之间的焦虑与平衡。在《天地公心》这部历史人物小说中,王秀琴细腻精致的心理描写,成为充实“空白”的灵丹妙药。大段的心理描写避实就虚,某种程度上淡化了王文素的人生经历,强化了人物性格,而且用现代人的方式生发解读,容易与读者形成共鸣。

  

最后,不得不说到这部作品的时代背景展示问题。因为是先有小说、后有传记(作家同时也在开展王文素的传记创作),所以在小说尤其是前半部分中,我们看到关于主人公生活的汾州、饶川的地域风物和时代特征描写等常识性知识展示相对较少,时代背景“信物”缺乏。这让我想起走过的一些古代影视城,画地为牢、搭建背景的做法,无论如何奇巧天成,但造作的痕迹也会时露马脚。在影视改编意识指导下创作小说,在中国当下的小说创作中已经是公开的秘密,比如董立勃的长篇小说《青树》、王海鸰的《新结婚时代》……《天地公心》并不例外,也有影视作品搭建场景的特征,人物性格以及故事走向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影视思维的限制和束缚,略显单一。当然,改编影视剧对于作家来说未尝不可,但我们要明白,小说丰富冗杂、枝繁叶茂的复调叙事和影视删繁就简、线条明快的艺术规律和艺术特征尚有一定距离,二者之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从事长篇小说创作的人们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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