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善力:弘一法师书法艺术传人
弘一大师(前排中)与毛善力(右一)合影
毛善力书法作品
我的父亲毛善力
◎毛国瑞
父亲毛善力,原名世根,号子立,别号梅泉居士。弘一法师为他改名为慈根。光绪二十八年(1902)三月二十七日,父亲生于江山城关,家道清贫,十四岁小学毕业,即到江山清湖恒聚米行当学徒。工余好习书法,朝暮临池不息。米行学徒未出师,十六岁即应聘任清湖统捐局文书。越二年,十八岁在堂叔毛云鹏家当家庭教师。毛云鹏家藏书颇丰,父亲边执教边自学,国学大有长进。二十一岁时由毛云鹏介绍,任职于衢州省立第八师范学校。民国十二年(1923)秋,弘一法师第二次抵衢,收父为其书法、金石弟子。
民国十四年(1925)夏,父亲辞去衢州八师教职,赴杭州追随弘一法师,学书学篆。法师介绍父亲师从马一浮进修国学,师从叶为铭学习印章边款,师从周承德学习篆书,师从黄宾鸿学习国画。并将宣统元年(1909)在日本东京上野美术学校毕业时所得一只“浪釉”插花小瓷瓶,以及在虎跑出家时剃下的一包头发与胡子,赠与父亲珍藏,并嘱咐:“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足见师生两人情谊之深。
民国十六年(1927)由寓杭的堂叔毛云鹄引荐,父亲至台州浙江省立第六中学任教。翌年投笔从戎,参加北伐军,任骑兵独立旅上尉文书。
民国二十一年(1932)冬,弘一法师由上海至厦门后,一直在福建各地寺院讲经弘法,与父亲的交往,全凭书信。父亲为了能有面见大师的机会,执意去福建谋事。民国二十四年(1935),父亲经友人介绍,任福建省政府保安处上尉科员。此后,又任福建省保安处第四团少校军需主任。父亲在闽前后七年,曾拜访法师七十余次。期间,弘一法师专为父亲书写了“有恒堂”、“智忍堂”两幅堂匾。
民国二十五年(1936)初,父亲编就第一本印稿,寄请法师审阅。大师不仅为印稿题签,还作序言云:“数载不晤慈根居士,倾以印稿寄示,知其致力于学綦勤。印法兼学诸家,而于秦汉尤所长耳。为题弁言,聊作欢忭。”并致函命父亲代为治印“印石四方,乞慈根居士镌刻,不拘如何分配。亡言、音、月、吉日、胜解。”父亲为法师一共刻了八枚印章。其中长方形的“弘一”、“亡言”、“胜解”和正方形的“演音”,法师晚年书法作品中经常钤用。这些印章,现珍藏于泉州开元寺弘一大师纪念馆。
父亲与弘一师法结缘交往共十九年,除了当面聆听法师教诲,法师写给父亲的信件多达一百三十余通,其中一半以上手札谈论书法篆刻。
民国三十年(1941)十一月,父亲离职返回故乡江山,先后在江山县立中学、江山简易师范学校、江山私立志澄中学任教。1950至1960年,父亲在江山城关纸伞厂当临时工,艰难度日。1961年,父亲受聘于江山县文物管理委员会,做文物鉴定工作。此后,父亲当选为江山县第五届、第六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1974年,浙江省文化部门送一批书法作品到日本展览,其中就有父亲的墨迹。1977年初,落实政策时,父亲已肺癌缠身。同年3月19日逝世,享年75周岁。2001年,政协江山市文史委为我父亲编印了《毛善力墨迹遗存》。
父亲与弘一法师相识,用佛法解说乃机缘也。民国十二年冬,弘一法师驻锡于衢州城内祥符寺。期间,弘一法师偶见购来的糕饼包装纸上临写的李斯小篆,中规中矩,笔画匀称,使转适度,甚为惊讶,即查询书写者,得知是衢州八师职员毛世根(即我父亲)后,即委托该校语文老师、小说家尤墨君约来相见,竟一见如故,遂成忘年交。旋即收为书法金石弟子。父亲临帖的字纸成为糕饼的包装纸,是因他的亲戚在衢州城内开了一家糕饼作坊,经常用他废弃的字纸作为包装纸。这也说明了父亲书课之勤。
弘一法师收父亲为入室弟子不久,即创作散文《慈说》,将“世根”改名为“慈根”,寓意“慈者德之本,慈者福之基”,勉励父亲今生不忘“修慈心”。
父亲是弘一法师弟子中与法师相处时间最多、书信来往最多的弟子之一,受弘一法师熏陶,一生与翰墨金石结缘。他晚年总结自己一生经历时曾说:“半生辛苦书千卷,全副精神笔一枝。”
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余石水
毛善力老师一生对书法、篆刻锲而不舍,造诣高深。一九四四年秋,我在江山简师就读,有幸面聆力师教课。他慈祥可亲,循循善诱,就像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我对他的师德范行感受至深。
力师教我学书法,重传统,重基础,重临帖,重用笔。他强调学书必须临帖,要“法乎上”,“择帖就是择师”,要选传统经典名帖。起初,我不懂临帖,只是把字帖上的字从头至尾抄写了一遍,写的还是自己的“自由体”。第一次面交作业,力师就给我指出“你这样不是临帖,而是抄帖。临帖就要老老实实,以古人为师,要'有帖无我’,用笔、结体都要写像。”他又说:“临帖可分步进行:先选笔画清晰的一些字学笔法,再选各种类型的字学结体,最后通遍临写学章法。”他还特别强调:临帖以前,先要认真“读帖”,去寻找和发现帖字的用笔、结体、章法等特点和规律,做到心中有数。看碑刻拓本要透过刀痕看笔法,即使看墨迹本也要把纸上的静态字看出动势,如目睹其作书过程,才能学到用笔技法。有一次,我为力师研墨铺纸,看他作书,只在他的前面看。他就说:“要在我的后面看,才能看得真切,学到用笔方法。”他还谆谆告诫我:“临帖不是学书的最终目的,而是借古人的船渡过河去。自己写字,必须有我无帖。”
他还说:“师范生今后有教学任务,应该打好楷书基础。因为楷书点画方圆并备,八法俱全,结构端正规范。学好楷书既实用,又能在用笔和结字两方面打好书法基础,以后上习篆分,下学行草,自可操纵自如,无往不适。”
我开始练习悬肘写大楷时手要发抖,为贪图省力,用较小的毛笔。力师发现后给我指出:“要换大楷笔,悬肘练过一月,把笔就会稳定,过了这一关,就会指挥如意。”他又给我解释,笔头的二分之一以上是副毫,是储存供输墨汁用的,就像自来水笔橡皮管的功用一样,以下部分才是用来着纸写字的。根据所写字的大小,择笔要大小适中,挥运得法,每写一笔,都容易使笔头恢复原来的圆锥状,便于连续书写,提按自如。就像教战士上操一样,要立正就立正,要趴下就趴下。如果用小笔写大字,按到笔根,兽毛虽有弹性,也难恢复成原来的圆锥状,就要暂停重新舔墨,就像走路经常停步拔鞋,这样不便连续书写,气势就不易连贯,气韵就难以生动。所以宁可用大笔写小字,不可用小笔写大字。
对于运笔,力师认为无论“藏锋”、“露锋”,都离不开“逆锋起笔、中锋行笔、回锋收笔”的方法和“无垂不缩、无往不收”的原则,“露锋”起笔亦须逆入“空抢”,“露锋”收笔同样要回锋“空收”。他又强调“用笔就在用锋”,在讲授“钩、提”的写法时,还特别讲到颜体“燕尾”形捺画的写法。他说:“写捺画到捺脚时,笔毫已经铺开,如果马上就提笔捺出,往往出现散锋,捺画就扁薄乏力。所以至捺脚处顿驻后要稍提回锋,使笔锋收拢后捺出,直至把力送到捺画尖端,当锋尖与纸面似离非离之际回锋空收。这样捺画才圆浑有力。”
我经过一段时间的楷书练习,感到楷书不易写得生动,又向力师请教。他说:“要把楷书写得生动,关键还要在'提按’、'疾徐’、'笔势连贯’的用笔上下功夫。”他还说,楷书有了基础,最好兼学行草篆隶,行草精熟再写楷书,用笔、用墨更能得法,而且对形、神、意趣的表现会有进一步的理解,气韵才能更加生动,更有神采。用笔、结字又不失篆隶遗意,作品就耐人寻味。他又告诫说:“各体书的结字,都各有其规范性和严谨性,我们不能做'仓颉’,随便编造古字,自作聪明作草书。”力师常说:“书法是艺术创作,要讲求欣赏性,要抒情达意。”有一次,我请他代我新屋门顶写四个字,他却鼓励我自己写,并且语重心长地说:“给别人写要迎合别人的心意,给自己写尽可我抒我情,想怎样写就怎样写。”又有一次,我在他家里用他刚磨好的墨汁写一幅字,他拿出一个小碟给我调墨,还说:“书法讲究墨分五彩,即使用浓墨,也要注意干、湿、焦的变化。”他不仅重视用笔、用墨,对用印也很讲究。他常说,书画用印要与书画格调和谐统一,工整的书画作品就不能用粗头乱服、不衫不履的印章。这些亲切的指导和点拨,都倾注着他的心血。
我有幸追随力师多年,学习书法未曾松懈。退休以后,又在市青少年宫、业余艺校、老年大学教学书法,忝列中国老年书画研究会会员,传略及作品入编《中华翰墨名家作品博览》(世纪珍藏版)。一九九二年曾获第二届《全国百宫书画成果展》辅导优秀奖。二○○○年被衢州市评为老年大学优秀教师。这些都与力师的教诲分不开。谨献此文,以表深切怀念之情。
毛善力先生论书法
◎程逵鹏
先生谢世已廿五年,然音容笑貌,仿佛如昨,亲炙之言,尤难忘怀。兹逢先生百岁冥寿,谨录其论书语数则,以为念。
○先生曰:书法要义莫过于用笔。用笔之法,犹将军练兵,令立则立,令卧则卧,令驰则驰,令止则止。一管在握,使转自如,墨不碍情,可谓得之。
初学临帖,有他无我;及有进焉,他中有我;其后,则我中有他。创作则不同,有我无他。然亦有存家法者,而大家则蜕尽家法,唯有我矣。
学书当从唐楷入,魏碑出。唐楷法度严谨,须防刻板;魏碑格调高古,拙而不俗。北碑之中可为范本者,以《张猛龙》为最。
○吾有幸师从弘一。先师遗墨以出家为界,后期尤精,如其人,清寂空明,恬淡如水。此等境界,非学富品高、大彻大悟者不能至。
○先生书作多以篆隶行楷面世。余尝问学草法,先生曰:草字简约便捷,本为应急之书,非行家或不能辨。草书结字,犹今之阿拉伯数字组合,且多“7”、“3”字。若谙熟字符,盘旋起讫,了无障碍,即可入门矣。
○余每有习作求教,先生点评多在字外。曰章法:“疏可跑马,密不通风”,“计白当黑”是也。吾尝见诸章法过多经营者,岂不闻“三思而后行,再,斯可矣。”
又曰:箩筐号字,但求实用。犹八仙桌宴客,俩俩相对,匀称而已。
○吾邑文物馆藏《灵飞经》帖一本,拓印精良,而封面题签缺失,先生得闲补之。余进请落款署名,先生默然良久,未诺。
○一九七一年夏,我邑举办一大型展览,《前言》凡五百余字。先生提笔挥毫,忽起忽落,或收或放,若战马出阵,若琴师抚琴,抑扬顿挫,一气呵成。已而掷笔笑曰:“一打字机耳!不足观也。”
○吾邑南乡有一书法同道,“文革”间,大队命为新建厕所题字。先生闻之,喟然而叹。
○城中周老,与先生友善,晚年闲居,鬻书于市。一日先生往访,周老以近作请教,先生详审之,曰:“字到人无称是处,乃佳。”
○有以学字为谋生者,叩曰:“三年可成乎?”先生未之应。既而弯腰捶背,轻咳两声,徐曰:“吾不如泥工”,“吾不如木匠”。
○“文革”间,碑帖封禁。余从友人处借得郑板桥《道情诗》行书帖一本,为之双勾油印,装订成册。先生曰:“八怪”之书作,多为泄怨。郁勃之气发于毫端,求异求变,新则新矣,然可读不可学,多读,则害目。又曰:古人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汝以为何如?
○七十年代初,先生七秩。余陪侍参观上海博物馆《历代书法藏品展》。先生浏览一通,择要揣摩,前后不过两小时。午间,先生垂问观感,余对曰:古人书作点画用笔,无不精到,惜未及细读耳。先生曰:信然。会心之法,默而识之。点画功夫合古法即可,书艺当以气格、神韵为上。
次日,原拟造访沪上一著名书家,临行,先生作罢。其后偶及此事,先生曰:为人、为学非时人当世所能论定,艺术亦然。
○先生品字,常喻之曰:佳肴百味,清炖最纯。
○古人云“善书者不择笔”,吾则有甚于此。兴到,放笔为之,无论纸墨。今观其遗作,确乎多有油光纸、白报纸、大红纸者。
○“文革”初期,余得知先生亦受冲击,即趋前慰问。谈及政事,先生诫曰:不必趋之若鹜。并以虞、欧、王及弘一大师轶事相勉。
先生庭前有园地与水池一洼,虽杂草丛生,仍见青菜残菊隐于其间。晚年时以“秋圃”、“老圃”、“圃翁”署款,记其实也。
○七七年春,先生病笃,余从工作队驻地归省。是日,先生气色尚佳,闲谈间,起而倾其所藏,使余一睹弘一大师所贻之墨宝。内有“南无阿弥陀佛”手迹五件,先生令余任择其一转赠。余惶然不知所措,久之,以心领为谢。
又一日,天气转暖,而先生病情则每况愈下。余陪侍在侧,先生语调低缓,时停时续,曰:吾少家贫,尝为清湖王氏米店学徒,曾见中街有木雕花楼,吾邑先贤林霄达有文字刻于壁间,未知尚存否?汝得闲可访之。又曰:吾平生无多成就,束发以来,唯与毛笔结下不解之缘。吾老矣,日后有志传者,谓“邑人毛氏,居后圳,工书”足矣。余应曰:先生为人、为学可传者多矣,岂止“工书”哉!先生闻之,良久乃曰:善力守“一”。天弃我!天弃我!
(据2002年出版的《毛善力墨迹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