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了解的唐韵笙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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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韵笙(左)与李麟童(右)在一起)

李麟童口述 刘新阳整理

被誉为“南麒北马关外唐”的唐韵笙先生是成长在东北杰出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他不仅在解放前红遍东三省,而且还在上世纪四十年代的上海滩红极一时。由于机缘巧合,我先后在沈阳市京剧团和沈阳京剧院与唐先生相处整整二十年,无论是从艺术上,还是在生活和工作上,都受到了他很多的熏陶和影响。因此,我对唐先生怀有深厚的感情。

唐韵笙原名石斌魁,1903年生于福建福州。他9岁学戏,拜梆子艺人唐景云为师,后改名唐韵笙。唐先生天赋极高,聪明好学,又博采众家之长,能文能武,所以很快便成了名。

在我早年进戏班学戏时,就知道唐韵笙的大名。1945年,我随师父焦秀山先生到沈阳后,唐先生在沈阳北市的共益舞台唱戏,我在中街的大舞台演戏。但是,那时我并无缘到现场看唐先生唱戏。直到1947年,我才第一次在东北电影院的一场晚会上看到唐先生的戏。当时他演的是红生戏《灞桥挑袍》,扮相、功架、嗓音可以说是无一不精。听过唐先生戏的人都知道他的嗓音声如裂帛,厚重、光滑、明亮,还带有柔韧感,那独有的“炸音”和“大滑音”更是他声腔艺术中值得大书特书的特点。在演出中,掌声和叫好声此起彼伏。那时我想也没敢想以后还能和唐先生相识并能受他教诲,与他同台演出。

真正与唐韵笙先生共事并同台演出是在解放后。1954年2月,还是流动演员身份的唐韵笙先生携小组来沈阳在北市人民剧场(原共益舞台)与沈阳京剧团合作演出。演出期间,唐先生同沈阳市京剧团合作重排他在上海根据《水浒传》以及传统剧目整理改编演出的《插翅虎雷横》,剧中除唐先生饰演的雷横是主要角色外,还有一个相对主要的配角,是以老旦应工的雷母。因剧中“雷横游街”一场里有雷横搀扶老母做的一系列较为复杂的身段表演。当时唐先生的小组里并没有老旦,而沈阳市京剧团里的老旦演员任淑元那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自然要在繁复的做、表方面受到年龄和体力的限制。在这种情况下,唐先生主动找到我说:“麟童,你给我扮这个《插翅虎》里的老旦吧。”听了唐先生的话,我心里便犯了难:一方面,我当时只有二十四五岁,不但年龄小,而且经验不足,水平也很低,跟大名鼎鼎的唐韵笙同台,尤其是相对重要的配角,我心里本来就没把握;另外更重要的一方面,我自从学戏以来,学的、演的都是老生戏,从没来过老旦,加之那时年轻,平时对老旦戏也不注意,并没有这方面的积累,怎么能够给唐先生配戏呢?先生见我有心事,便问是否有顾虑,我只好以实相告,先生听后爽朗地笑了起来说:“作为一名演员,要想学好戏,就得通戏,有条件各样的角色最好都要学着演。你不会不要紧,我给你说!”果然,在排戏和业余时间,唐先生便从脚步开始给我“说”起了老旦,经过先生悉心传授,我也基本上掌握了这出戏的演法,并且同唐先生演了很多场。

1955年初,唐先生率团一行等在泰州被困,发函到沈阳市京剧团,表示愿意参加沈阳市京剧团。曲瑞琦团长如实向文化局王化南局长做了汇报,考虑到唐先生的声望和艺术成就,最终文化局同意唐韵笙先生的加盟,并派武树森、武辉等同志赴泰州接唐先生一行人到沈阳。也就是在这一年的春节,唐韵笙先生正式加入了沈阳市京剧团,从此我便同唐先生共事了。

唐韵笙先生特别爱惜青年演员,那个时候,但凡在他身边演出和工作的人都受过他或多或少的指点和传授。参加沈阳京剧团的唐先生积极排演了《还我台湾》、《十五贯》和《绝龙岭》、《未央宫斩韩信》、《唐僧化虎》等新戏和代表剧目,其中唐先生再次提出由我在其主演的《未央宫斩韩信》中配演萧何。1956年,为了积极贯彻全国第一次戏曲剧目工作会议的精神,挖掘传统剧目,剧团在9月22日至10月2日在沈阳举办了“沈阳市京剧团久不上演剧目展览周”,期间唐先生与沈阳京剧团的演员演出了《好鹤失政》、《二子乘舟》、《郑伯克段》、《包公怒铡陈世美》、《古城会》、《高平关》等唐派戏和骨子老戏。在这次演出中,我自己除了演出了传统戏《乌盆记》和《游龙戏凤》外,还有幸参与了唐先生《包公怒铡陈世美》和《二子乘舟》的排演,分别在戏中饰演陈世美和公子寿。尽管排练演出人物十分繁忙,唐先生还是不忘在排戏间隙给我点拨《乌盆记》【反二黄】唱腔,用唐先生的话说:“这段【反二黄】是一个冤魂的哭诉,因此既不能唱得太俏,也不能唱得太过火。”有了唐先生的点拨,我也就抓住了剧中刘世昌的人物灵魂。1957年9月,唐先生又整理并重排了《十二真人斗太子》、《三霄怒摆黄河阵》、《梁山好汉除奸记》、《精忠报国》、《目连救母》等一批自己的拿手好戏。在沈阳市京剧团的日子里,唐先生还排演过一批近、现代戏,其中有《白毛女》(饰杨白劳)、《詹天佑》(饰詹天佑)、《智擒惯匪座山雕》(饰座山雕)和《鸦片战争》(饰林则徐)。

沈阳京剧院成立以后,唐先生不仅担任了剧院的副院长,更兼任艺委会主任,其后他还排演了《群借华》、《古城会》、《刀劈三关》、《摘缨会》、《千里走单骑》、《走麦城》、《卧薪尝胆》、《文成公主》(饰唐太宗)、《奇袭白虎团》(饰朝鲜老汉)、《插旗》(饰老渔民)等戏,我曾在他的《走麦城》里饰演过廖化。说到唐先生的“老爷戏”(指关羽戏)更是他的一绝,而且在我看来除了工架、气度、身段之外,唐先生还非常注意人物的细节表演。如《走麦城》里,费诗奉旨封关羽为“五虎上将”之首,关羽在得知其余四位上将分别是谁后,唐先生在“关、张、赵、马、黄,哈哈哈哈,翼德乃我弟也;子龙随某大哥多年及我弟也;马超世代名将,簪缨之后;唯有黄忠老儿不过是长沙一武夫,安能与关某同列?某不受爵!”的大段念白中表现得无比傲慢,“某不受爵”也说得干净利落。在费诗再三相劝后,唐先生饰演的关羽才在沉默片刻后勉强微微点头,惜字如金地念出“看印拜过”四个字,而没有什么“若非司马言明,险误大事……”等多一个字的客气话,这些细微之处的处理无不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关羽的性格。在后面“突围”一场中,关羽在得知赵累阵亡后对关平念“我儿不要害怕,随为父杀,杀,杀——”,最后一个“杀”字,唐先生再次采用了他那感染力极强“炸音”,宛如晴空霹雳。由于剧情、演员和观众的情绪都已推到了悲壮的极致,才使得虽已英雄末路,却又誓死不降的关羽从心底发出了呐喊,所以不但贴切剧情和人物性格,更让人心灵随之震颤。

1955年,周信芳先生率团来沈演出。当时我在北市场的辽宁京剧场(即沈阳大戏院)看了一场周先生的全部《乌龙院》。不想,第二天唐先生就问我“昨天去看周院长的戏啦?”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看了。”“感觉怎么样?”我说:“很精彩,周先生做戏很认真,让我产生了此时此地周先生就是宋江的感觉,特别是宋江丢失招文袋回乌龙院查找,因为极度的恐惧,宋江几乎近于疯狂状态,周先生的表演恰如其分,很能表达宋江当时的心情。”“你注意到周院长的上下楼有什么区别没有?”唐先生这一问却把我问住了,尽管从前我也演过这出戏,但如此细节问题我还没有注意过。唐先生见我答不上来便对我说:“周院长上下楼所迈出的楼梯磴数是不一样的,因为日常生活中也是这样,往往上楼比下楼要多迈出一磴。”接着,唐先生又问:“宋江在杀阎婆惜时用的是什么凶器?”“匕首!”“从何而来?”“宋江的靴筒里。”唐先生却摇了摇头说:“宋江的身分是郓城县的一名押司,用今天的话讲就是一个文书,只是一个小衙吏,既无钱财需要随身保护,也没有主动杀人的动机,那么,他随身带着一把匕首是做什么用的呢?”听了唐先生的话,我也觉得很有道理,可一时又想不出宋江该拿什么样儿的刀去杀阎婆惜,便再次向唐先生请教。先生脱口答道“从宋江的职业来看,他随身携带一把一面刃的裁纸刀似乎更为符合人物的身分和情理。”唐先生仅一句话便使我茅塞顿开,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同时,我也为唐先生对生活的细致观察和揣摩感到钦佩。

唐先生在艺术上有着很高的造诣,在思想上也非常进步。在日本侵略东三省的时候,唐先生在东北各地演出,亲眼目睹了日寇对中国人民的欺压和凌辱,于是他参考《山海经》中后羿射日的故事创作了新戏《扫除日害》,这出戏也叫《尧舜禹汤鉴》,唐先生饰演的后羿在剧中还有“日还不除,国无宁日”的台词。在日本侵略东北的时候编出这样的戏和台词,反日倾向是显而易见的。作为一名京剧演员,唐先生敢在当时的“关东州”(沙俄与清政府签订《旅大租地条约》,租借旅大3200平方公里为租借地,由于当时山海关以东的地区称作关东,因此将旅大租借地称为“关东州”。)演这出戏,足以证明他在民族存亡的危亡时刻,表现出高度的民族气节。

虽然我有得天独厚的机会与唐韵笙先生同台演出,并受到他的传授和点拨,但遗憾的是,我同唐先生并没有认认真真地学过一出唐派戏。今天回想起来,我认为有着比较复杂的原因。首先,同唐先生共事的时候我还很年轻,艺术视野也相对有限,严格地说并不具备欣赏唐派艺术的甄别能力,所以也没把身边的唐先生视为代表东北京剧风格的大师。其次,五十年代的我一心追求“京朝派”的余派和杨派,并且已随关盛鸣、王亚东等位先生学戏,实事求是地说,当时对于唐先生的戏路和风格我并不十分感兴趣。再次,我觉得唐先生个人的天赋条件高到了理想境界——要文,有嗓儿;要武,有工架、有身上,所以在文武戏方面他不受任何限制,可以自由地根据剧情及表现的需要做戏,特别是他自编、自导、自演的一批唐派代表剧目,更是文中有武,武中有文,文戏武唱,文皮武骨,这就要求学习唐派戏的演员基本条件很高,否则根本没有学演唐派戏的基础,而在天赋条件上我又无法同唐先生相比,自然学习唐派戏会遇到很多来自于实际的困难。复次,不可否认的是,最具唐派风格的代表剧目莫过于唐先生非常珍爱的一批“列国戏”,但一般戏曲观众对《东周列国志》的了解程度却远不如《三国演义》或《水浒传》等小说,再加上唐先生编剧似有“前松后紧”的特点,这便使得唐先生那批最具代表性,也是“打内不打外”(即指同行钦佩服气,观众却不认同,不买账)的剧目往往受到观众的漠视而“不叫座”。当时我就想,以唐先生这么高的天赋条件和武功基础都没有把戏唱红,像我这样远不如唐先生条件的演员怎么可能把唐派戏唱红?!缘于以上的诸多因素使我没有向唐先生专门学习唐派戏。但回过头来看,当初我只考虑到我不够演唐派戏的材料而没有向唐先生学戏,却没有更深地考虑到我学了唐派戏可以在日后(特别是今天)可以教授和传承唐派剧目,为唐派艺术的继承和振兴发挥作用,这也是我在艺术上生平最大的遗憾。

(《新世纪剧坛》2011年10月第5期 总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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