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旸:华夏文明的吸星大法 ——关于魏晋南北朝(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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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了三国分裂局面的西晋,经历了短暂稳定之后,就出现了内乱——八王之乱。“司马”们互相杀来杀去。国家因此衰弱不堪。北方众多少数民族纷纷趁机南下,进入中原,先后建立了一批政权,历史上称之为“五胡十六国”。
对于这十六个政权,以往说得比较多的是,他们分别是由哪个少数民族建立的:汉赵是匈奴人建立的;前燕是鲜卑人建立的;淝水之战中失败的苻坚,他那个前秦,是氐族人建立的……
这些说法,并不是错误,但有可能过分简化了历史。
首先,这些说法是不准确的。“十六国”这些政权,虽然其皇帝是少数民族,但并不等于那国家就是那个族的人组成的。不能用当代民族国家的概念去套这些古代国家。古代人的民族界限没那么清晰。
“十六国”其实都是多民族混杂的国家——当时北方的方方面面都是一片大乱。苻坚的先秦帝国,之所以淝水之战一败就解体,多民族混杂而成是主要原因。如果是单一民族,凝聚力不至于那么不堪一击。
其次,从长时段的历史看,魏晋南北朝是民族大融合的时期。也就是说,“五胡十六国”后来都以这样那样的方式融入了华夏,成为汉族的一部分。他们是怎么融入华夏的?融入的具体过程是什么?这其实是更值得关注的问题。一个以往被忽略的知识点,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关键,那就是,为什么是“五胡十六国”?“十六”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
311年,匈奴人攻陷洛阳。中原陷入“永嘉之乱”。从那以后,中原地区到处兵荒马乱,民不聊生。虽然几年后匈奴人建立了汉赵政权,但汉赵政权根本不能像汉朝晋朝那样恢复国家统一。各种大大小小的强人、草寇,要么拥兵自立,要么据险而守。那是个遍地都是草头王的乱世。
曹操说过一句话:如果没有我,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所谓乱世,特征之一就是强人纷纷自立为王——当然有大王有小王,有直接登基称帝的,也有只是当个山大王的。总之,在乱世中,各种国家、类国家的组织会数量猛增。
其实可以说,永嘉之乱以后的那些年,中原大地上到底出现了多少政权、多少王朝,有多少帝多少王,是个谁也搞不清楚的事情。那么,“十六”这个数字是怎么来的呢?
原来,北魏时有个名叫崔鸿的史学家。为了记述这段历史,他写了一部史书《十六国春秋》,收集了十六个政权的历史。《十六国春秋》这部史书已经失传,找不到了。不过,虽然书失传了,“十六国”这个说法倒是流传下来。“十六”这个数字就是这么来的。
那么,接下来就要问了,崔鸿是根据什么确定“十六国”呢?当时,就算不考虑那些后来根本找不到踪迹的山大王、土皇帝,其实也还有一些其他政权,仇池国、吐谷浑国等等,延续的时间甚至比那十六国都长,崔鸿却视若无睹。这又是什么回事呢?
对此,崔鸿倒也早有明确交代。他的选择标准是“各有国书”——那些有本国史书的王朝,他才认为那是个“国”,才收录进来。仇池国、吐谷浑国,都没有自己的史书——官修的和私人的,都没有。在崔鸿看来,那就不叫国家,属于化外。
对他这个取舍标准,崔鸿非常较真,一丝不苟。这方面有个例子。当时在四川有个成汉国。这个国家有史书《汉之书》,但崔鸿一直没找到。没找到,他就停笔不写,继续找。一直找了十二年,终于找到了,崔鸿这才开始动笔,把成汉国写入他的《十六国春秋》。
以是否有史书来判定那是否是个“国”,这种观念,初看起来平淡无奇,但你越琢磨,就会越觉得深不可测。这其实是华夏文明对周边地区的“吸星大法”,或者说是个历史大漩涡,不知不觉地就把周边的人群和地方都纳入了华夏的范围。
崔鸿的这个取舍标准,并不是他个人的新发明,而是当时人的共识。中国可能是世界上史学传统最深厚的国家。在文明早期就有意识地用文字记录历史。最初是私人修史,左丘明写的左传,就是史书。后来发展到官修历史。朝廷设置专人编写前朝历史,本朝也有皇帝起居注等详细的记录。修史被认为是正统王朝、合法政权必须做的事情,甚至是宣示正统的一种方式:修前朝历史的,正是正统性的继承者。
这样一来,中原王朝不但确立了“有国必有史书”的传统,还不知不觉地把华夏文明的“私货”加入其中,那就是:国家不但要修史,还要按照中原王朝的叙事模式、价值观去写史书。于是,那些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他们写史书的过程,就同时是模仿、效仿中原王朝的过程,也就成为“汉化”“华夏化”的过程。
这就是华夏族对周边人群的“吸星大法”。
北魏时,发生过一起大案。当时有个大臣名叫崔浩。崔浩出身北方汉人的名门,对北魏王朝忠心耿耿,贡献很大,深得北魏几代皇帝的信任。但是,后来崔浩主持编写的北魏国史,却触怒了北魏皇帝。崔浩遭到灭族之祸,史称“国史之狱”。
北魏这种鲜卑人政权,早期历史自然有很多游牧民族的“质朴风尚”,并不像汉文化这样礼法严格、尊卑有序。首领、贵族的男男女女有很多“浪漫之事”。崔浩写国史,虽然尽力掩饰回避,但终究还是写到一些这方面的内容。国史写成以后,崔浩还将其刻成石碑,当众展示。这等于给北魏皇室贵族来个“家丑外扬”,所以招致了杀身灭族的大祸。崔浩写的这部北魏史,也被禁毁,没流传下来。
虽然北魏皇帝生杀予夺,为所欲为,但国史之狱这个大案却表现出,到这时,北魏皇室和上层,已经认同了汉文化的种种礼法,而以自己祖先的那些“浪漫之事”为耻。这不就是汉化了么。
无独有偶。十六国时期有个大夏国皇帝赫连勃勃,是匈奴人。有一次他占领了长安,召见一位隐士。这位隐士是个大文人,召见时不知说错了什么话,赫连勃勃大怒说:我现在还活着呐,你就不拿我当皇帝看。日后等我死了,你还指不定在史书上怎么编排我呐。竟然因此把那个隐士给杀了。
一个匈奴人,居然担心自己今后会不会青史留下骂名,很有汉家风范嘛。
有这么个说法:三流企业卖产品;二流企业卖专利;一流企业卖标准。这种说法有片面之处,但标准的作用,确实比专利或者产品的影响力要大得多。
华夏文明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很早就在东亚地区确立了标准。标准确立以后,就会深入人心,这样,即使现实中华夏政权有胜有败,有进有退,但其他民族的人,却依然被那个标准所控制,然后渐渐地就会被融合,进而汉化了。
各国写本国史书时,必然要有所美化,自我吹嘘一番。问题在于:你往哪个方向去美化呢?你自我吹嘘出来的那个形象,是什么呢?
如果是在信仰某宗教的地区,自我美化、自我吹嘘多半会是往虔诚信仰那个方向。商业气氛浓郁的地区,美化吹嘘的方向则是日进斗金、财源广进、能赚钱。
在汉文化标准确立的地区,少数民族政权美化、吹嘘自己皇帝、首领的主要方向,就是这人汉文化造诣很深。
羯人石勒,现实中很可能就是个杀人如麻的蛮夫,但史书上却说他“常令儒生读史书而听之”“尝使人读汉书”,简直把他描述成了一个知书达理的读书人。
史书都是文人写的。文人吃朝廷的饭,当然要讨皇帝的欢心。美化吹嘘,不可避免。但文人的这种美化吹嘘,也反过来影响了那些蛮夫,让他们不知不觉地以汉化为荣,以有文化为荣——被历史大漩涡给卷进去了。
就说这个石勒,虽然史书中美化吹嘘他的那些话不可全信,但有一些记载,是他说过的原话,这个夸大的成分应该就不是那么大了。
有一次,石勒和众人喝酒,喝到酒酣耳热,问其他人:拿我和历史上其他皇帝比,我像谁?那人赶紧拍马屁说:汉高祖魏武帝都不如您,也就轩辕帝能和您比一比。石勒笑着说: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你这吹的,太过了。要是碰见刘邦,我彻底服。遇上刘秀,可以较量一下。不过曹操、司马懿,欺负人家孤儿寡妇,我是看不起的。轩辕帝,我是万万不敢比的。
看,这个赳赳武夫还真挺有文化挺懂历史的。
按照中原王朝的治史传统,编修本国的史书,一旦你开始这么做,就逃不脱华夏文明的“吸星大法”了。
编修史书时,必定要向上追溯本族的起源历史。可是,这些少数民族早期并无文字记载,只有越来越模糊的传说。于是,只好借助和华夏族开始发生联系时的历史记忆,以这个时间点作为本族历史的起点。所以,往往是那个最初带领大家迁徙过来的人,就成为本族的始祖。
可是这样一来,这族的历史,就不再是独立的历史了,而成为华夏族融合周边民族史的一部分,再加上后来认同汉文化的礼法和制度,不融合进来,还能往哪里逃呢?
说到底,问题在于,少数民族政权通过修史整理、归纳本族历史时,他们没有多少自身的史料、素材、论据可用。他们拿来作为本国正统性、合法性证明的素材、符号、论据,都只能来自华夏的历史。他们编写的史书,其实是他们国家历史的一种“再塑造”,肯定和真实的历史有不小的差异。而这种“再塑造”的方向,就是朝向华夏文明的。
如果这不是汉化,还有什么是汉化呢?
前面文章中提到文人和武人各有价值和作用。武人以实事求是的精神,提供现实的有效解决方案,可以直接提升国家的治理水平。
文人的作用,则在于在长时段内塑造文明的形象和影响力。应该说,在这方面,周秦汉以来的中国文人,表现出色。他们成功地打造出东亚地区最强大、最有影响力的文化模板,因此造就了历史大漩涡,几乎把整个东亚大陆都卷入其中。
周边地区的人们,想要摆脱这个大漩涡,只有远远离开,远遁他乡,比如那些去往欧洲的蛮族。他们确实没有汉化,他们加入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文明。其他那些没有远走高飞的人,早早晚晚,都会被华夏的吸星大法控制住,被卷入历史大漩涡,成为华夏族的一部分——从外人变成了自己人。
世界上本来没有多少自己人。文化模板做好了,自己人就会越来越多,渐渐地,就有了全世界最大的广土巨族。
胡鸿:《能夏则大与渐慕华风——政治体视角下的华夏与华夏化》,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