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散原创】陈池瑶作品 | 诗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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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行过荒诞的年岁，也便不再酿酒似的写下微醺的文字。
你的行囊不再是行舟的蓑笠屐履，你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天寒的时候还会温碗绿蚁，没有霜雪再趁机落上你的肩头。经年累月，你回来时还像凡夫凡妇，只放下红帐——昨日不是刚剪完烛泪？
隔岸已过了捣衣的霜序，月色下也只有寒蛩的残语：式微，式微。
如果你愿意谈起你的山河，我也当走一遭，好印来世的胎痕。
那么好，我在王府道上的夕阳里启程，走钤印马蹄的土道，在枯藤老树下短次，偶有人家讨碗酒酿。少在夜色中赶路，但记寒风砭骨，不曾听闻星宿错肩，不曾留意，山峦跪的久了，是否悄然换膝。因肃杀的寒夜，不肯留铺给诗意的栖居。所以钟声多半在熟睡中，参禅是没有闲情了，哪儿有墩绊人的木桩，倒还晓得。最后，千万要赶在大雪封山前回来，这便是一季的程。
从头记起吧。
庚子年，五月十九，我找了片诗舟渡人，东西随缘，南北率意，往无熟客，来绝旧交。十天半月，有乘过多次的，只当去不同的横塘风花雪月，有过些许次微醺的颊，停泊后，也全可抛掷。于是，过往烟波，起起落落，勤勤拂扫，是以无尘埃。打量是：
撑篙起兰桨，濯衣振缁蓑，不惹乘舟客，忘渡划舟人。
诗舟本无木，兰桨亦非禅，缁衣原为素，通身满尘埃。
人人自南北，舟舟渡东西，自家舟无渡，别处渡泊舟。
处处行诗舟，家家揽船渡，偏有对诗人，独泊你家处。
于是，找了份安稳的差事，一日三顿饭，几件花衣裳，买卖，点账。
第一程，便是大暑。那日，一跛僧来店里，说要去高处拜神。既然，也无需打点行囊，所幸休了几日店面，一个薄雾的晨，就径自上了碧山岩。
听，夏末深山的喁语，说替山脚下的人世率自承担了肃杀的早霜，说这侵骨的寒意，还可以一夜吹老丹枫。听，荼蘼开尽的遗念，说山头的杜鹃如何残损，说远山郊外的古寺，还能相伴遥闻梵音。于是我有悔意，老僧说这便是罪，可以忏祷。于是，趁着行岁未晚，我拜了，拜荣枯的老山，可以藏进腐叶深浅的生意；拜拦腰的浮云，胆敢暴露横倒秋山的野心；拜炎黄父母，蒙恩不忝我枉自苟活。圣龛的蜡不尽，鎏金的顶不败，红尘的缘，轮回的寿，是否也可有人在续？我不解，老僧说，还可转转经筒。
这便是了，不再有佶屈聱牙的缥缃，不再有春秋粉黛的幽梦，山还是山，水亦是水。
如今想起，那晨恰是立秋。
处暑，寺里的粥饭已熟，斋罢，老僧放我下山，说，还有尘缘，未能修成正果，下山去把尘缘了结，年岁未知，或许要等他化缘，才好来寻他的穴。于是，入世冷挑红雪去，离尘香割紫云来。于是，空手而来，空身而去，到底不能参禅，也幸而不算将红尘累赘于空山。
上去拜山，还有一缘由。我有通身的病，师门医不好我，寒冬腊月，总要咳痰。知觉未夹血丝，大抵原因也未有心头朱砂，缘此，空山也医不好我。大抵，要尘缘来医。
第二程，七月十二，中元的灵山开道，地府的鬼门渐启，魑魅魍魉，风月情偿，我遇见一条江。
白练狂舞，金蛇吐蕊，我拿行过的鼓楼，戟下的玄武来镇，鼓楼是打马而过，玄武是虺隤言痡，兕觥永伤，兕觥永怀，哪怕佐一枝残照阳关，亦是镇不住的山脊颤动。因他是去往藏地的朝圣，是雪域长头的觐见，足下跪伏着万里河山，指末碾碎过金戈铁骑。因他是五千年的玄黄，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因他是九万里的洪荒，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想他见过多少钧乐齐天的庆典，薄海同悲的殇礼，他浩荡邦疆，还摇摇晃晃，将海晏河清涂满神州。
是一条行不稳我诗舟的江。
终于，裹挟着我奔流向东，从川南的丘陵一路引吭，两岸的猿声不是挽歌，而是欢送，巫山的云雨翻涌白浪，隔岸掀波，泥沙与金钿，都分淘细穗，汇嘉陵，注夏水，出平湖，堑南北，行至徽淮，才肯在河漫滩与阶地上缓行，成为黥面的囚徒，一路，他宁可错杀，不曾放过。也不知是生灵涂炭，还是凤凰涅槃。
终于，也回过我的原乡，难道还有江南的鼓楼，秦淮的戎羌？果然，他只在姑苏的夜里，照见一株梨花海棠。
白露、秋分，有过枉谢残红，匝地新翠，都被他小心埋藏，溉以金风玉露，肥以丰谷沃壤，翌日节气，便又生十丈竹节，遥坐凤池。寒露、霜降，正要锻石攻玉，沐粉成丹，皆替我平安纳罕，那般他百炼钢，都化作绕指柔，才复诞三尺莲身，悄苦莲心。
他说，天地之气孕育，日月精华哺乳，尚缺五行，不足三才，需从刀尖火刃上推下金身，才能化作泥人，还要还俗。
于是重阳，他带我登高，遍插茱萸，也敛起恣意气盛，替我鬓间簪上一朵雏菊。
第三程，还在行间。大抵路途最遥，八月廿六起，未告何时休。
立冬，我敬他一杯酒，说蟾宫折桂，昆山凿玉，此类云云，云云还休。
还该敬山，去岁今日言，我与文殊院，风月两无关。
这便是了，三世一心的流转不曾停歇，兴衰胜败的递膻无将休止，渡口的空船仍有钟声敲响乌啼，生命的断章也自有属引，不然，何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不然，何以空谷幽兰，芥子菩提？
山如黛，山亦有眠，饮的是银瓶泻浆，枕的是疏桐皓月；水如帘，水亦有痕，印的是织女岑参，照的是古今肝胆。
如此，先入尘网，才知诗禅。
作者简介：陈池瑶，小学武汉，中学南京，大学成都。一个爱打球、爱文学、爱古筝、爱旅游的电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