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这部低成本佳作,走进暗流涌动的香港街头,捍卫底层民众的最后尊严

在不久前结束的第15届FIRST青年电影展上,来自中国香港的导演李骏硕凭借长片新作《浊水漂流》获得评委会荣誉奖,《浊水漂流》也是他2018年的首作《翠丝》惊艳金马影展与东京电影节之后的第二部长片。
有人将这部作品和近年的《一念无明》(黄进导演,2016年)和《沦落人》(陈小娟导演,2018年)共同组成非正式的“现代香港底层三部曲”——这些电影都讲述了如今香港底层人群的悲惨生活现实与境况遭遇。
本期导筒带来与导演李骏硕的独家专访,走进这位香港新生代作者如何以真实的法庭案件为基础,记录了香港低收入地区深水埗无家可归者的生活。

第15届FIRST青年电影展评委会评语:

作者以创作的力量打破种种局限,以其真挚的社会关切、具有控制力的写作与制作,共构成力量感十足的影像与叙事。以真诚又思辨的视角触碰生活的痕迹,在暗流涌动的故事线中引发强烈共情。

浊水漂流》
Drifting
李骏硕| 中国香港 | 2021 | 粤语

千言万语,世道如此,约定桥底见。刚出狱的辉哥回到深水埗露宿,遭食环署扫荡清场,家当尽失。他与街友另觅居所,于桥底搭建小木屋相依为命。初出茅庐的社工替街友入禀索偿,但在公义与赔偿来临之前,他们能否挨过寒冬?齐集几代实力演员,改编自真人真事,描述深水埗露宿者如何在狭缝中生存,并为自己争取一丝尊严。

李骏硕

2014年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新闻系,及后于剑桥大学完成性别研究哲学硕士课程。2018年他执导的首部长片剧情片《翠丝》获得三项金马提名。《浊水漂流》是他的第二部长片作品,影片2021年于鹿特丹电影节首映。

导筒专访正文

导筒:导演您好,有关注影片在香港公映以后的反响吗?您提到过,影片避开了直接讲述街友的背景故事,因为指望靠博人眼球、博人可怜让社会进步已是行不通的了。这次稍偏离主流叙事的做法,目前香港观众的接受度怎样?

李骏硕:比较两极,普遍评价说比上一部进步。

导筒:您之前在行业中已经有多部长片短片作品,加上本片在2018年荣获金马创投会议嘉映创投奖,寻找演员的过程是否会轻鬆一些,是什麽样的契机以及缘由让您从一众香港黄金时代的演员中挑选出了吴镇宇、谢君豪、李丽珍这几位演员担纲?可否可以和我们分享一下其中的故事。

李骏硕:过往的履历让我找演员时容易一点,但我对这剧本也是颇有信心的,相信演员也看到他们能发挥的空间。

这次我著重寻找气质跟角色设计较相近的演员,吴镇宇读了剧本很快便答应,应该只等了一星期就回覆。有了吴镇宇,我们的筹备就如火如荼,其他演员也很快答应演出,没有太多的波折。

李骏硕《浊水漂流》剧照

导筒:开拍前您是如何与这几位表演经验丰富的演员沟通的?他们有没有和您在片场即兴地碰撞出原先脚本中没有的火花?和这些“前辈”们一同工作有没有什麽要注意的或者好方法分享给其他创作者?

李骏硕:我认为最重要是表现真诚的自己,我算是个温婉的人,就算在片场也是,有些人会觉得这样的人难以当导演,但我认为只要真诚地对话,就可以跟主创、主演沟通得到。虽然我表面很平和,但内在其实很硬很固执,所以大家怕了我极有耐性的坚持,就会跟我的意思去做。

有即兴的,好几位演员都是舞台剧出身的演员,他们临场表现非常好,因为即兴是双向的,所以前辈跟后辈均有创造力,才会有好效果。

李骏硕《浊水漂流》剧照

导筒:从街边佈置、露宿的木制房子到中产家庭的宅邸,还有各个角色的著装造型,都让人能有层次地让观众感受到香港这座城市的不同面,还有城市对不同阶层人群的塑造,能看出包括美术、造型等视觉方面下了很大功夫,这次您是怎麽考虑的?可否为我们介绍一下负责这一方面的团队成员以及你们的沟通工作方式是怎样展开的?

李骏硕:我想我在创作时,美术方面花的功夫往往比摄影大,很多细节我都很在意,甚麽不关乎画面裡面的,例如我每一个场景的地板,因为我认为人/演员站在不同质感的地上,有不同的生活感觉。

佈置方面,我们的参考均来自真实,深水埗通州街确有出现过这样一条木屋村,我们很早就确定了还原真实这个设计方向。

形象方面,因为我们是群戏,很多男性,我们把每个角色都加了一点细节,让不认识香港演员的观众们,都能很快就认出不同角色。

李骏硕《浊水漂流》剧照

导筒:本片有相当体量的夜戏部分,尤其是露宿棚户地区本身就缺少灯光,对灯光的佈置一定也是不小的挑战,是否在拍摄计画和进度上要预留大量的时间给夜戏?在正式开拍前会有怎样的预拍或者测试吗?

李骏硕:没有特别预留时间给夜戏,也没有预拍和测试,基本上没有特别设计,多是临场发挥。还是处理日戏阳光还比较难,香港的阳光变化很快,斜阳的时间短促,所以天桥的影子不断在改变。

李骏硕《浊水漂流》剧照

导筒:影片开头您引用了裘蒂斯·巴特勒的一段话,后结构主义是否定有“独立自主的人”这回事的,但是主流文化的建制仍是强调一个稳固的、原子式的主体,这给电影或者我们的观看带来挑战,因为现在“他人的脸庞”只和我们的视觉享乐、视觉愉悦有关,很难唤起我们对伦理责任的焦虑。但看影片裡辉哥的木讷的行动,尤其是有点扭曲的面孔、神情,我想是有在挑战这个东西。这些细节是来自您的调研观察吗?新闻专业的履历与经验对妳电影的拍摄有哪些具体的帮助?

李骏硕:后结构主义虽否定「独立自主」前设,但重视这个「我」如何被建立出来,而在「我们」之间有「共存」的道德关係。在这个逻辑上,「独立自主」independent的相对并非「依附而被摆佈」dependent,而是「众立共存」interdependent。

首先这是对街友之间关係的表述,另一方面,也是「我们」作为观众与戏中人之间的道德关係。在这部戏裡面,有好几个画面的设计,是有意把观众从故事中的主角代入强行拉出来,反照观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

社会中每名个体的自由需以「众立」的方式体现出来。我们作为人,本来就有互相依存的本质,社会制度中把部分人删除了,也就是「社会性死亡」。然而,他们在公共空间,或公共论述之中的出现,存在本身就是对于如此制度的反对,而我们的见证,也在实践巴特勒所说,人的「出现的权利」。

李骏硕《浊水漂流》剧照

导筒:本片从剧本创作、创投、拍摄剪辑后期到成片总共历时多长时间?这一次的长片创作相比《翠丝》是否更加轻车熟路?在这个过程中,哪一部分对于您来说最艰难?

李骏硕:是在2018年夏天写好了剧本,然后用一年时间筹备,2019年秋天,用了19天拍摄,然后用一年时间做后期。

我觉得后期其实是最艰难,最容易质疑自己,也需要在某程度上学懂放手,让作品有自己的轨迹和生命。

导筒:影片中,辉哥和何姑娘达成了某种共通,但最后辉哥毅然地拒绝了她的帮助,是一个悲情的选择,何姑娘或许会更加迷茫吧?这也让我想到《翠丝》裡的儿子立贤,不过他们都还是次要角色,您否会在以后的作品中继续探索“何姑娘”们的信念和未来呢?会以他们为主角吗?

李骏硕:会的,以往因某种原因,我的个人经历与观点,往往在故事中比较次要的位置,可以说是第二身的创作方式吧。可能是我以为我自己经历的事,又不普世,又无关痛痒。又可能是我以往未准备好,或未够诚实切身。我想今后,我会多点往内探索自我的感情去创作。

不过,我认为何姑娘或立贤,在经历了这一切,一点都不迷茫,反而是豁然开朗,因为他们理解世上各种不得已,对人性有更深的理解。

李骏硕《翠丝》是首部以跨性別为题材的港产片

导筒:我注意到影片中观看城市的视角有点特别,比如从一开始的高速路上看石屎森林,后面还有以何姑娘的视角抬头看街头,这些全是平视和仰视的。唯有大吊塔那段,随著吊车上升,我们仿佛也通过辉哥的眼睛,得以俯瞰城市面貌。这一段有的浪漫的处理非常震撼,因为像辉哥这样的人,恰恰是没有俯瞰城市的权利的,甚至他是被剥夺了“进入城市的权利”的,这样的人群,在全世界都大量存在。《浊水漂流》是关于城市的,更是关于捍卫“进入城市的权利”的人,您当时是怎麽考虑如何在影片中呈现城市景观,以及面对这些景观的人的呢?

李骏硕:我希望拍出深水埗的风貌,它近年急速的改变,城市中密不透风的感觉,新建筑刺眼的反射,那推倒与兴建几近暴烈。辉哥一帮人就是住在地上的人,自然看得最清楚。

有很多外国影评说这是我所呈现不一样的香港,我有点愕然,我认识的香港从来是这个样子。

李骏硕《浊水漂流》剧照

导筒:进一步地,您觉得电影和城市是怎样的关係?或者应当是怎样的关係?

李骏硕:我是个城市人,我认为每座城市,每一区,每条街,都不能复制,所以我不能任意把城市的场景拼贴,当我作为观众时,很容易因为熟悉的空间错置而出戏,这可能是我暂时的枷锁。

很多时候,我们看电影说城市,有过大或过简略的陈述,我更著重的是微小的事物,或个人观看城市的眼光。

主演谢君豪代替李骏硕导演发表获奖感言:“这是《浊水漂流》完成以来获得的第一个奖项,要特别感谢镇宇哥和君豪哥对本片的帮助(主演吴镇宇也是本片出品人之一)。”

提问 / 编辑:李寒姝

统稿:王元胤

摄影:霍汉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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