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联选萃：壮怀（三）
这一讲我们继续说“壮怀”。
先看萧退庵（1876-1958）先生一副：
醉里千篇风雨远，胸中九渊蛟龙蟠。
上联“醉里千篇风雨远”，意思是——有时开怀畅饮，豪情大发，下笔千言，如风雨漫天、势不可挡。
下联“胸中九渊蛟龙蟠”，意思是——为什么能醉里下笔风雨漫天呢？那是因为我胸怀如渊，蛟龙生焉；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萧退庵先生在款识中写到“此山谷语也”，也就是说此副为黄庭坚诗句集联。上网查不到黄先生原诗，但却查到了陆游先生的。不知是萧先生笔误、这两句本是陆游原创？还是这两句本出自黄庭坚笔下，陆游只是信手拈来、诗中借用？
附：陆游（1125-1210）原诗
其一：忆唐安（陆游曾于1172年，1174-75年期间两任蜀州通判，蜀州又称唐安，在今四川崇州市）
南郑戍还初过蜀，朝衫与鬓犹争绿。
逢春饮酒似长鲸，醉里千篇风雨速。
唐安池馆夜宴频，潋潋玉船摇画烛。
红索琵琶金缕花，百六十弦弹法曲。
其二：赠刘改之秀才
君居古荆州，醉胆天宇小，
尚不拜庞公，况肯依刘表？
胸中九渊蛟龙蟠，笔底六月冰雹寒。
有时大叫脱乌帻，不怕酒杯如海宽。
放翁七十病欲死，相逢尚能刮眼看。
李广不生楚汉间，封侯万户宜其难！
接着看陆润庠（1841-1915）先生一副：
鸾鹤清声随笛起，江湖豪气荡胸宽。
上联“鸾鹤清声随笛起”，意思是——每当笛声吹起，我的心境呀，就像鸾鹤一样翱翔于长空。
下联“江湖豪气荡胸宽”，意思是——江湖无边，放舟其间，长使我豪情满怀、不能自已。
网上有些释文，将上联误写为“鸾鹤清声随笛远”，这一笔误，好似歪打正着、弄拙成巧，感觉反而更好了。大家看，“远”虽然没有“起”有动感，但“远”寓意空阔高远，更显大气豪迈；同时以“远”来对下联的“宽”，不管是词性还是意境，都比“起”要好得多。
下面看黄慎（1687-1770）先生一副：
文章已变南山雾，羽翼应抟北海风。
此联 “文章已变南山雾，羽翼应抟北海风”，意思大致是：
大笔挥来，可掀起南山漫天云雾；羽翼煽动，能搅得北海大起风涛。
这一联出自唐代诗人许浑（791-858）的七律《酬河中杜侍御重寄》，原诗如下：
五色如丝下碧空，片帆还绕楚王宫。
文章已变南山雾，羽翼应抟北海风。
春雪预呈霜简白，晓霞先染绣衣红。
十千沽酒留君醉，莫道归心似转蓬。
其中“羽翼应抟北海风”，典故出自《庄子逍遥游》：
《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网上有的释文将“抟”误写为“搏”，这个很不妥。“抟”意为（鸟翅膀）盘旋，用在这里，意为：大鹏盘旋飞翔、羽翼煽动，使得北海风涛大作。如果是“搏”，那大鹏就站在了“北海风”的对立面，与之“搏斗”“较劲”，自然与原意不符了。
接着看白蕉（1907-1969）先生一副（网上未见墨迹图片，自书暂代）：
曲室一间在此坐，长风万里极其游。
上联“曲室一间在此坐”，是说——这会儿无事可做，独自在房间闲坐；
下联“长风万里极其游”，是说——身体虽然处于小小的房间里，但思绪却像大鹏一样，在万里云霄自在遨游。
由这一联，我们可以联想到“咫尺应须论万里”，联想到“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联想到“静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气象”，以及“比天空更大的是人的心灵”……
请问此联的主人公——您这是在正念冥想？还是在打坐禅修？
下面看吴熙载（1799-1870）先生一副：
求珠赤水目光炯，倚杵碧天胸次高。
上联“求珠赤水目光炯”，有点费解，这里试着说明一下：
《庄子·外篇·天地》中有这样一段话：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大家看这一段，黄帝在巡游赤水时把宝贝“玄珠”给弄丢了。于是先派“知”去找，没找到；再派“离朱”去找，也没找到；继续派“吃诟”去找，还没找到；最后派“象罔”去找，终于找到了。
据后人分析，庄子这段话里有隐喻，这里的“玄珠”指的就是“大道”，因为老子《道德经》的第一章就说到这个“玄”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在寻找“玄珠”的4个人中，“知”即智，也就是智慧；“离朱”是传说中视力非常好的人；“吃诟”是传说中特别能言善辩的人；而“象罔”则是一个若有若无的怪人，他的特质最切合“常有”“常无”、好像存在却道不清说不明的“道”。所以他最终得了“玄珠”。
拿物理学打一个比方，白光通过红色玻璃后就变成了红光，那是因为红色玻璃只让红光通过。这里的“象罔”能找见玄珠，就是因为人家和玄珠同气连枝，是一条道上的人。
现在回头看“求珠赤水目光炯”，就好理解了。其大意是——这个人不得了呀，别人孜孜以求、百思不得的大道真谛，他一眼就给看透了。
禅宗中看似土气木讷、却不学而知的六祖慧能，偶一出手，就写出了那一首名传千古的偈子，可见人家早就见了真“道”：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隔靴搔痒，终究无益；釜底抽薪，才是正道。象罔与慧能，就是此等高人呀。
下联“倚杵碧天胸次高”，同样有点费解。这里也试着说明一下：
中国古籍中曾多处提到，天和地的距离可能会越变越小，比如其中有几句是这样写的：
百世之后，地高天下，不风不雨，不寒不暑……如此千岁之后而天可倚杵，汹汹隆隆，曾莫知其始终。——《初学记》卷一引《河图挺佐辅》
这一段话是说，天地之间的距离可能会小的只有一“杵”高，这个“杵”就是古人舂米用的木棒。
“倚杵碧天胸次高”似乎是从这个故事化用而来，其大意是——这个人脚站在地上，头就可以顶到天，你看他的本事有多大呀。
有人可能会说了，上文是讲地越来越高、天越来越低，这才导致一杵能顶天立地。既然这样，那顶天立地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呢？
其实我们可将此联看作反用其意，也就是人的境界太高了，虽然天高地迥、浩渺难穷，但高人的境界仍然可以至高至大、充塞其间。我们现在不也常用“顶天立地”来赞颂一个人卓尔不凡吗？
接着看蒲华（1839-1911）先生一副：
风动月庭时抚剑，雪迷云屋夜观书。
上联“风动月庭时抚剑”，大意是说——晚风萧萧、夜不能寐，捉剑在手、月下翻飞，一趟舞罢，胸中磊落之气或可稍稍平息。
下联“雪迷云屋夜观书”，大意是说——小屋在山、大雪漫天，一卷在手、慷慨心头，严寒凄冷，何足道哉！
一个篱笆三个桩，红花还要绿叶衬。大家看这一联，正因为有了风、云、雪、月的衬托，这“抚剑”和“观书”才上了档次、有了境界。
下面看谭延闿（1880-1930）先生一副：
至人心事如白日，丈夫义气凌青云。
此联“至人心事如白日，丈夫义气凌青云”，上联讲心怀敞亮，不藏不掖；下联说胸襟远大，气冲斗牛，语义直白，言辞铿锵，也是一副难得的佳联。
接着看赵之谦（1829-1884）先生一副：
有兴不愁诗韵险，壮怀莫使酒杯干。
这一联“有兴不愁诗韵险，壮怀莫使酒杯干”，上联讲——诗兴来了，再难再险的韵脚都能从容应对；下联直奔主题“壮怀”——“壮怀”嘛，总不能离开酒吧，这古今中外也概莫能外。中国的刘伶、李白、梁山好汉等不用说了，我们且看俄国大文豪普希金，是如何开怀畅饮的：
我喜欢黄昏的宴饮，
欢乐是宴会的主人，
而席间的立法者是，
自由——我崇拜的女神！
直到天亮，
干杯的欢呼声，
淹没了高亢的歌声阵阵！
宾客的席位越来越宽，
酒瓶的地盘越来越紧。
下面看左宗棠（1812-1885）先生一副：
独立凭高时自语，兴来怀古未忘情。
这一副“独立凭高时自语，兴来怀古未忘情”，最合左宗棠左侯爷左大学士的个性，我们看左先生落款下的大印，一方是“大学士章”（白文），一方是“清宫太保恪靖侯”。
左公本事大、功劳大，脾气也大得不得了，谁都不放在眼里。既然如此，常常只能孤家寡人一般，自言自语，孤芳自赏，此即“独立凭高时自语”；或者实在孤寂得不行了，只好回望历史，到古人中去寻找知己、聊以慰藉，此即“兴来怀古未忘情”。
人当有傲骨，不可有傲气。愿君将此联，常作傲骨看。
接着看姚雪垠（1910-1999）先生一副
经多实践思方壮，勘破浮名意自平。
姚先生此联，自撰自书，文辞“经多实践思方壮，勘破浮名意自平”语义浅明，不多讲了。
下面看汪如洋（1755-1794）先生一副：
振三五七经之羽翼，罗二十八宿于心胸。
这一联“振三五七经之羽翼，罗二十八宿于心胸”，上联讲术业要专攻，下联讲境界要博大。
上联的“三五七经”，众说纷纭，这里就理解它是各种各样的学问吧。古人尝云“终年穷一经”；西汉曾设置五经博士，每一经有博士一名或数名，来作为此经的“官方学术带头人”。“振三五七经之羽翼”，就是把“三五七经”的学问发挥出来，让这门学问（技术）与时俱进、发扬光大。
下联“罗二十八宿于心胸”，讲境界要博大，这个也很重要。孟子讲为人要“先立乎其大者”，也就是先把做人做事的根本弄清楚，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否则，你那“三五七经”的专门学问搞得再好，也不过稻粱之谋而已。现在中国大学里普遍推广通识教育，意义即在于此。没有好的人文素养积淀，即使搞科学技术，也很难取得大突破。
最后看翁同龢（1830-1903）先生一副：
引经据古不阿当世，纵志舒节以驰大区。
上联“引经据古不阿当世”，出自《汉书·贡禹传》，是汉元帝赞扬大臣贡禹的话，“引经据古”就是引述经典、征询史事。这一句大意是——不要人云亦云、趋炎附世，要当仁不让于师，当真不阿于时，要在经典与历史的基础上，独立思考，积极实践，大胆表达自己的认识与观点。
下联“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出自《淮南子·原道训》，“纵志”指意志坚定，一往直前，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了；“舒节”字面意思是舒活关节，此处引申为灵活自由、自在舒畅。“以驰大区”是说广阔天地、大有作为，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大家看，此联所言，不正是陈寅恪先生毕生所追求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