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介祺论泉集币及钱范收藏—《中华珍泉追踪录》十四

香港作者关汉亨先生在上世纪集结成书的《中华珍泉追踪录》于2001年出版,该书以一泉一文的形式记述我国古代钱币出土、发现、流传、存世数量及收藏价值等内容。读者通过珍泉名品的来龙去脉,得以了解国之瑰宝的去向。进入本世纪以来,关汉亨先生又以追忆泉坛名人生平为主要内容撰写文章陆续在本刊发表,以《中华珍泉追踪录续篇》为题,带我们领略近代泉界大师为人、治学、集藏、鉴赏等方面的风范。今将依序转录于此。

晚清著名金石学家、收藏家陈介祺(1813—1884), 字寿卿, 号簠斋, 晚号齐东甸父,山东潍县人, 清道光吏部尚书陈官俊之子。介祺少年时天资聪慧, 勤奋好学, 十九岁即“以诗文名都下”。道光廿五年(1845) 成进士, 官至翰林院编修。介祺嗜好金石, 善考据,精鉴别, 曾不惜重金购藏珍贵文物。高焕文曾说: “寿卿大力搜括, 殆遍天下。曾于各省大都会分设铜铺, 雇人至乡村收购旧铜, 穷街僻巷, 搜索无遗, 所获各种奇异古铜器累千盈万, 无怪其藏范之多也”。其所收各类珍贵文物包括商周铜器、秦汉石刻、齐鲁古陶、纪年汉镜、古砖瓦当、古币钱范、玺印封泥、碑碣造像、古籍书画等, 数量惊人。仅商周秦汉铜器有345 件: 包括毛公鼎(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大丰簋(现藏国家博物馆)、陈侯鼎(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宰椃角(现藏日本泉屋青铜博物馆)、父瘖宝鼎、吕不韦戈、爵觯……等。咸丰四年(1854), 介祺辞官返故里, 此后三十年专心致力于金石文物鉴定和金石文字考证并潜心著述, 先后辑录、撰写金石学著作数十种。郭沫若和商承祚先生认为陈介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宗师。陈氏所藏古币钱范, 仅占其众多收藏项目中一二种而已。根据李佐贤《续泉说》、鲍康《观古阁丛稿》、《丛稿三编》和罗振玉《俑庐日札》等资料, 我们获知这位金石学大师亦有其论泉集币的经历和事迹。其著述代表咸同时期古泉学研究之一家言, 是清代钱币学具有参考价值的资料。

毛公鼎

陈氏集古币至新莽泉止

古刀布币为青铜所铸, 属金石小品, 钱文也有不可识者, 故亦是陈介祺搜罗对象。鲍康曾说: “寿卿与(潘) 伯寅集币至新莽泉止, 均以古文字为至重, 非玩物也”。“寿卿与燕庭均山左人, 近时收藏之富, 无出二君右者”。寿卿曾集得古刀二百余品, 燕庭比他多, 惟寿卿所获齐刀珍稀品不少, 以质取胜。当中有齐建邦六字刀不少于五枚, 包括背上传形、背化传形至为珍稀; 节墨五字刀藏三十余品, 当中有背开邦、背安邦、背大行、背法甘等罕见品; 齐之法化四字刀十余枚。陈氏还集得圆足三孔布面文安阳、背两、背十二朱各一品, 而文閵字、离字圆首圆足布多枚, 还集齐新莽六泉十布, 賹化、賹四化、賹六化泉等。

陈寿卿与刘燕庭、李佐贤、鲍康、叶东卿、吕尧仙等泉家为金石至交, 过从甚密。道光廿九年(1849), 寿卿丧父, 他回潍县办理丧事, 得悉燕庭是年丢官后回到故里, 便即赴诸城拜访前辈, 并请教金石考证之事, 获益匪浅。山东同乡李佐贤, 早年与寿卿同为京官。咸丰二年(1852) 佐贤挂冠回故里, 同治九年(1870) 到潍县专访陈介祺, 观赏陈氏所藏并获赠泉范拓本八十余纸。为《古泉汇》所缺, 佐贤故此有再辑《续泉汇》之决定。鲍康《观古阁丛稿》记述: “寿卿为余阁中前辈, 复两世知交, 金石之富甲于海内, 虽不甚藏泉币, 而贻余泉范拓本至百十有六纸, 余装为两巨帙, 近复拓寄古刀二百数十纸, 节墨刀一种不下卅枚, 其精且多也”。寿卿富藏金石, 知名度高, 鲍康比他大三岁, 但对他尊敬有加, 称他为阁中前辈。早年寿卿任京官时, 住都门经板库旧居。咸丰二年(1850), 鲍康曾登门拜访。鲍康集藏四十余载, 仍未获藏六字齐刀, 陈氏得悉后送他一枚。新莽六泉十布, 寿卿独缺壮泉, 鲍康藏有二品, 亦分赠一枚予他。寿卿对金石考订研究严谨认真, 他还善长墨拓技法, 以手拓铜器、石刻、印章享负盛名。鲍康曾说: “寿卿书来每告余拓墨之法, 老嫩不能尽学”, “寿卿每谓前两编(《泉说》、《丛稿》) 摹刻不精, 美犹有憾”, 并将其刻书之法载入续泉说中。

陈氏收集钱范至精且多

古刀布钱范模上及背部, 均有古篆文字可作考订, 介祺尤注重收集, 所获甚丰。李佐贤在《续泉说》中记述: “泉范自朱竹垞始见著录, 前此无人言及。近代出土愈多, 种类繁多”, 寿卿“可谓集泉范之大观。就中宝四宝六残铜范, 宝六石范, 齐刀两铜范, 皆成周古物, 大半两二土范, 皆先秦古物”。“他如汉半两石范, 有兼带千秋字及龙文者。有面背同文者, 有一面榆荚, 一面四铢半两者, 标新领异, 莫可究诘。至莽范、两汉六朝范, 更不可枚举”。可见陈介祺所藏泉范多为前人所未见, 至为珍贵。这段资料亦显示, 李佐贤是最早将大半两泉范(亦即大半两泉) 断为先秦故物的学者。鲍康曾说: “寿卿前辈拓寄所藏泉范铜、石、土三种百十有六纸, 从来无此巨观”, 寿卿“藏范铜者六十, 石者廿四, 土者卅二。五铢土范率有阳文, 小篆反书。有纪年者十一,并(西汉) 宣帝本始、地节、元康、神爵年号, 尤昔人所未见” (《观古阁丛稿》)。陈氏还收集到东海之滨新近出土的似石非石半两泥范、榆荚半两范、大泉五十铁范等。后来李佐贤、鲍康同辑《续泉汇》时, 收载陈寿卿所藏各式泉范一百七十件。罗振玉《俑庐日札》亦谈及陈氏所蓄泉范: “陈氏即有齐化范数百, 乃山东小汪家村出土者”, “陈氏有千化范室,谓此范也, 此范以沙为之, 每拓一纸, 辄加漫漶”。“潍县陈氏半两范至多, 有一范一穿上下横列千秋二篆, 一泉作龙文而无字, 此为半两范中之最奇者”。

道光十三年(1850), 陈介祺在家乡潍县城内旧居, 建有一幢两层楼房, 专门收藏历年所集得之古器物。陈氏蓄古印七千余方, 故此楼名曰“万印楼”; 楼中西间大厅陈列编钟十一件, 取整数称为“十钟山房”; 有一室专门收藏镜范、镞范及齐化刀范等各式泉范共一千余件, 故名曰“千化范室”。这就是罗振玉所说陈氏有千化范室的由来。

陈介褀论泉时有创解

同治十二年(1873), 李佐贤撰《续泉说》三十四则, 以为题跋。陈介祺读后加以评说。次年陈氏再写出续评本寄鲍康, 佐贤读后不能悉从, 再有辩论。鲍康、孙春山、吴大澂、王懿荣、胡石查亦参与其中, 百家争鸣, 各抒己见, 开展了一场古泉学术辩论。鲍康将各家论说分别载入《续泉说》、《丛稿三编》中。他记述: “陈寿卿欲重订泉汇, 复以手评本寄余, 多所定正, 竹朋不能悉从, 又因而辩论之, 颇足资考校, 复以朱墨分写于册中”,“寿卿所评, 时有创解, 然只合两存其说, 仁者见仁, 知者见知, 不能起古人而质之”。“考古一事, 虽至交, 不肯为苟同, 或亦论泉者之一助乎”。

这次辩论的内容, 可归纳为几点:

1
探讨古刀布的年代及归属
陈介棋认为: “化币、化布出唐虞夏殷故墟, 蚁鼻惟今河南固始出, 齐刀、宝化、宝四化、宝六化惟出东海”,“半两以上无郭者, 皆三代物。半睘古于半两, 而晚其重几两几铢之类与”。又说: “释三代刀币, 自以吉金器文推之为是”, “三代刀布圜法, 亦吉金之类也, 先重文字, 再及斤权,再及形制, 故摹文释文第一, 记斤权第二, 图形制第三”。孙春山有不同看法, 他说: “商周彝器传于今多矣, 皆时有奇古不可识之字, 何以昔人所谓尧布、禹布、篆皆平易近人乎,初(尚龄) 氏断自周列国以后, 最为允当”。鲍康亦说: “世传大禹书洛字及岣嵝碑, 皆奇古, 何以泉币之文率易识, 即此可想见其时代”, “子(年) 安知其非上古及唐虞时物”。
2
论齐刀圜钱与釿布

陈介棋评说: “余谓凡九字皆伪, 不敢附和”, “只观大势则真伪易淆”。李佐贤说: “九字齐刀所见仅二三品, (古) 泉汇曾收其一, 颇为寿卿所訾, 其论殊近理。古篆多离奇, 此字谨严乏古意, 与诸齐刀殊, 或以三字刀磨平, 细细改刻者, 然铁线篆极工难辨。胡石查新得者疑亦此类, 故未再入谱”。鲍康亦称: “齐九字刀寿卿终疑之。近日厂肆所收, 然有绝无文理者, 不足深论也”。

六字齐刀面文, 佐贤释“建邦”, 寿卿说宜从初(尚龄) 氏, 释“造邦”。第四字旧谱释作“始”, 佐贤释作“就”。寿卿曰: 未可遽定为“就”。而孙春山、胡石查释作“京”。王懿荣认为“京” 字不得滥称, 此字确非京。佐贤认为齐刀背文三十之说, 未敢深信。寿卿解说: “齐刀背开邦、安邦自是无疑。上加三十非字, 而何舍此又别无他说, 曷不姑妄存之”, 又认为“刀币之范与钟鼎异, 似两片土范旋刻旋合铸, 故无复者”, 而圆孔圜钱“至

宝四化、宝六化始有轮郭, 外圆而内方”。陈介祺断为“孔方之祖”, 方孔圆钱即由此时起, 又称“内外俱圜者当为泉之古制, 外圜内方者当为泉之变制, 始于太公之圜法”。

釿布面文铸有釿字, 历来有两种不同读法, 原因是诸家对“釿” 字右旁“斤” 有不同解读。一种认为是“化” 字而非“斤”, 应分读为金化二字。旧泉谱、李佐贤《古泉汇》、丁福保《古钱大辞典》均持此见解。而刘师陆、吴大澂、王懿荣等认为是“斤” 而非“化”, 应合读为钅斤字, 现今泉书均采用这种读法。李佐贤认为: “各种(布) 多有以化字居中, 作一行, 一二金居左, 另作一行者, 乃知分读为是, 读釿者误” (《续泉说》)。陈介祺倾向支持釿字说, 并对李佐贤上述“分读为是” 的论据, 提请李氏解释“

字与

篆不同,当说之。

省作

, 亦当说之”。陈氏还举平安君鼎为例持“釿” 字说: “十一月十日雪夜, 吴清卿(大澂) 学使寄所藏平安君鼎拓, 至内釿字凡三见”。

3
论空首布
空首布形似铲, 故俗呼铲布。杨幼云称之为铸币。寿卿亦云“此真是庤,乃钱镈之钱”。李佐贤评说: “空首布字简而精, 戴文节公疑为商制, 今现周宋列国各邑名,可知仍是周布, 至其形制单薄, 若作田器, 必不适用, 不得引庤乃钱镈之语而附会之也”。鲍康记述杨幼云有一空首布, “无文制小, 而方首空处下通及腹之半。且两面皆凸起, 与习见者异”。寿卿断它为“上古无文字时之品”。鲍康疑之, “然茹毛饮血之世。安用泉者, 此种殆不必是泉, 仍谓之古田器可也”。寿卿辩说: “竹朋(古) 泉汇所收, 亦有无字田器形大者二种。不可不以此冠古货之首, 谓为上古第一之品也”。鲍康后加注: “钱之名可遵,但无文之田器, 不必与泉牵合为一耳”, “余谓极大无文者是铲, 非泉”。三人各谈己见, 于是寿卿说: “请无论其妄说, 作吾三人同谈, 亦殊快且畅矣”。
4
陈介祺为各类古泉重新定名
他首先据周语、史记、汉书解释刀、布、币、泉、贝、钱等字义, 再给予它们重新定名: 刀形者定名“化刀” (化即货字省笔), 空首布者定名“化币”, 不空首之布者定名“化布”, 圆孔圜钱定名“化泉”, 蚁鼻钱定名“化贝”, 方孔圜钱定名“化钱” (详见《续泉说》)。此外, 陈介祺论泉亦有精句, 兹录数则于后: “一器一泉, 有文字即可传, 可见文字之至重”, “古礼乐之终不可考, 皆文字不传之故也”; “有文字方可信, 今传后以俟君子, 否则说梦而已”; “好名之心不必有, 传古之志不可忘”, “安得君子精摹三代刀布, 至莽泉布, 精刻传之乎”; “古物岂能求备, 遇真品不能不收之, 而不能尽收者多矣”; “铁泉易伪, 藏者不可不知”; “古无黄铜, 至明始有之, 古之黄金皆金也”。陈介祺金石学著作甚多, 钱币学方面辑有《簠斋泉简录》、《簠斋齐法化范集》、《簠斋六泉十布拓本》等著述传世。
光绪十年(1884), 陈氏在潍县去世。罗振玉在《俑庐日札》中说: “陈寿老殁未久,闻所藏无恙”。陈氏长子陈厚滋(字九), 善考订金石文字, 所藏刀币甚富。至清末民初,陈氏藏泉渐散出, 当中齐刀六十余品为天津大吉山庄铺主孙华堂所得。1920 年郑家相先生在天津购得这批簠斋遗藏。郑氏忆述: “陈簠斋旧物共六十余品, 予以五百金尽收之”, 当中有齐造邦六字刀四品, 节墨之法化背开邦刀二品, 背安邦刀三品, 背大行与法甘刀各二品, 背一字刀二十余品; 又安阳之法化刀八品, 齐之法化刀十品, 齐法化刀十品, 共计六十余品。有一枚“齐之化” 三字刀, 经郑家相鉴定是“齐法化” 刀改刻, 此赝品已载入《古泉汇》一书内。郑家相先生所藏包括簠斋故物, 不幸于抗战时全部散佚, 甚为可惜。

上述《簠斋齐法化范集》全套共20 册, 其中三册归晚清金石藏泉家张光第(字渭渔)所藏。高焕文在《癖泉臆说》中记述: “渭渔先生购得簠斋泉范拓本三册, 有石范土范铜范三等, 皆寿卿观察手自抚拓, 卷首目次, 亦所自书, 推拓之精, 装璜之美, 令人阅之不忍释手”。另有四册(十三至十六册) 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为古物收藏鉴赏家杨鲁安先生获藏。此四册共入载齐法化三字刀范墨本162 件, 由陈寿卿监拓。拓工出自陈氏所雇姚公符先生之手, 纸墨精良, 十分珍贵。杨氏曾撰文予介绍(详见《中国钱币》1987 年第四期)。

(本文刊于《中国钱币》201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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