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乡乌桕树
余怀根
在龙游,衢江以北称呼北乡。在我的记忆里,乌桕树是北乡早年的一大景观,其数量之多,令人称奇。它与说不尽的杂木一起生长,繁殖力极强,自生自灭,长势蓬勃。田间地头生长多年的桕子树,尽管老态龙钟,枝叶却总是那么茂盛,一如既往的油亮;而新生的小苗,田坎、荒坡、岩崖见缝插针,青春涌动,生命力真得很顽强。
春天来了,深褐色的乌桕树在忍受了一个严寒冬季的折磨后,终于伸伸腰,舒舒活筋骨,焕发出璀璨的生机。那心性的叶片也就开始在春风中伸展开来,此时虽然没有蜂围蝶阵的喧闹,但那嫩黄色的叶片却是孩子们的最爱。我们往往会摘下一片,轻轻一折,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就会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在春的天空里悠扬着,成为了小伙伴们集会或是恶作剧活动的号角。
夏天,乌桕树嫩黄的叶片越来越稠密。它虽然比不上阔叶林叶片的大气,能给人提供遮风挡雨的大片绿荫,但它依然是孩子们的乐园。因为它的弯曲,大小的孩子们都能爬上去捉那些专心致志演奏着清脆音乐的知了。累了,找一个适合自己身体的弯曲,轻轻靠上去,完全是一副天然的安乐椅,上有浓荫,下有碧水,优哉游哉!此时乌桕树的开始结籽,剥开它褐色的外壳,就会露出纯白色的饱满籽粒。这可是我们珍贵的子弹。农村的孩子真的富有创造力:找一段竹筒,前后各挖两个扁孔,再劈成一截竹片弯曲着往两个空上一放,一个可以打出子弹的小枪也就诞生了。要说这子弹,捡结实的沙粒射击人太痛,被射击的人往往会发火;用粮食的籽粒虽软但太浪费,往往会遭到大人的责骂。毕竟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缺粮年代,大人们的珍惜是很有道理的。于是乌桕树的籽粒就成了孩子们的最爱。每到这个季节,我们都争先恐后地爬上乌桕树,采下许许多多的乌桕籽囤积起来,可以开开心心地玩上几天的。
到了秋天,乌桕树的叶片经霜一打,都变成了深红色的。“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美景也就移步进了平常的乡村。一阵风吹来,深红色的叶片轻轻地飘落在池塘的水面上,蜻蜓把它当作船,在水面上做漂流的冒险;鱼儿把它当作伞,隐藏在叶片下安闲地觅食。我们这些孩子,瞅准这一绝好的时机,用一根缝衣针弯曲成鱼钩,拨开乌桕叶放下钩去,不大一会功夫就能收获到几条那些以为隐蔽在乌桕叶下就安全的傻傻的小鲫鱼来。
立冬时节,桕叶红了,仿佛燃起了千百支火炬,烧红了天,烧红了地。北乡广泛种植桕子树是因为它的果核可以榨油,果核外面包裹着的那一层白蜡,可以制肥皂、油漆或做蜡烛。那时,家家点的是青油灯。这青油就是桕子树的果核榨出来的,它不能炒菜吃,只能当燃料。冷寂的夜晚,母亲戴一副老花镜,在浅浅的铁灯盏里灌一勺青油,点亮了一根灯芯,在幽幽的灯光里用力抽拉着麻线纳鞋底,那枚针不时在花白的头发上划擦一下,以滑润针尖,穿过那厚厚的一叠碎布,来来回回,千绕百扎,把那叠碎布一针针缝成结实的鞋底之情景,至今犹悠悠然进入我梦中来。
到了上世纪90年代初,北乡农民的生活条件好转了,不再依赖乌桕籽换钱买日用品了,人们嫌田间地头的桕子树抢占了稻麦的肥料、水分、阳光,于是一棵棵桕子树都“哗哗”然倒于斧斤之下了。而今,乌桕树又被视为一种园林观赏树。其形,虬枝盘曲;其势,探空若龙;其叶,春夏碧绿青翠,秋冬红艳粲然;其果,宛若铁黑的珠串,壳绽裂后呈现雪白的腊肉,一切是那么赏心悦目。近些年,每到深秋初冬,城镇的驴友和摄影师,一批批赶往小山村寻觅红叶,可惜北乡乌桕树那种漫山遍野的血色燃烧的风景不见了,山野田头和道旁仅三三两两几蓬红色。若北乡乌桕如昨,那无俦的绮丽定会让人瞠目结舌。
现在,寻找北乡桕子树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了。我清楚地记的,北乡的桕子树,几乎全是俯首躬身对着群山、苍林,对着傲然挺拔的松柏,对着艳丽富贵的牡丹、月季,从不奢望与尔等齐立、平坐。不与桃李争春,也不与丹桂竞芳,他们将毕生的精力用在抗御风雪、冰雹上,用在营造它的红叶和果实上。越是天寒地冻、万木萧瑟之日,乌桕树越是无视塑风严霜,精神抖擞地展示着它的霞光、红云和神韵。乌桕树的红叶是柿树的红叶所难比拟的,就连艳冠古今的枫叶与乌桕树之红叶相比也是望尘莫及的。枫叶的红是水红、金红色,调子简单了些。乌桕树的红叶像一位乡村大嫂攀登乌石寺,一步一步,越上越高,她的芳容也越来越红、愈靓愈浓、愈有风致。乌桕树是乘着季节之舟,逐级推进自己的色阶。初秋,它脱去碧绿,过几日它又换上金黄、桔红的袍子。转瞬秋天飞逝,冬季逼近,乌桕树披一身朱红,在哗啦啦一阵鼓舞的掌声之中,怒目迎战严酷的严冬。已经跨过西岭的太阳又回过头来赞赏乌桕树的无畏精神,赐乌桕树一鞠豪光。顿使乌桕树热血荡漾,燃起一蓬烟花。
乌桕树的沉默、执着,从不悲观颓废,而是坚毅地依靠山岗,紧紧咬住泥土,日积月累地酿造着属于自己的绿叶、黄叶、赤叶,和着那圣洁的蜡果铸造自己心灵上的熠熠红烛,去照亮他人的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