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一位自己喜欢的诗人 | 希尼:奇游之歌
在日常生活中发现一首自己喜欢的诗歌
引起共鸣,引发感想,最终感动
这就是一个人生中的小惊喜吧
这位带来惊喜的诗人,也许是希尼!
奇游之歌
作者丨【爱尔兰】谢默斯·希尼
译者丨雷 格
爱的神秘确在灵魂中萌生,
然而身体仍是记录的书页。
一
捆紧,推出,叉车叉起,锁扣
就位,就可以开车了,
颠簸着疾驰,把骨头晃散架,
护士去前排做乘客,你坐在
她腾出的侧边位置,我平躺着——
我们的姿势一路保持不变,
一切已说出,尽在不言中,
我们的眼神电光般相接,没有任何
狂喜可以比拟,直到这一刻,在周日早晨
一辆救护车阳光照耀的冰冷中,
哦我的爱人,我们本可以引证邓恩
关于延宕之爱的诗句,身体和灵魂分开。
二
分开:此词恰如钟声,
教堂执事马拉奇·博伊尔
彼时在贝拉奇曾经摇响,
我在德里做学院的轮值敲钟人时
也曾鸣响,拉拽钟绳的感觉仍在
我曾经自如的温热的手
掌根处,你一路上拉起这手
用你的手焐热它,我却感觉不到,
它笨重地垂着,像一根钟绳,
而我们全速驰过邓格洛、
格伦多安,我们迷醉的对视被一根
吊起来的输液管分成两半。
三
德尔斐的驭者还在坚撑,
他的六匹马和战车已不见,
左手被砍下,
只剩手腕凸出,像开口的喷管,
青铜缰绳在他右手抖动,他直视的眼神
空荡如战队本应在的地方,
他那直视前方、脊背挺直的姿势就像我自己
在走廊里做理疗,坚撑着
仿佛又一次在两个手柄间
步子协调,另一人的手把着我的手,
犁头的每一次滑动,它碰到的每一个石块
都如同脉动,能从木头把手上感到。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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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誉世界的伟大诗人、剧作家、评论家、翻译家。1939年生于北爱尔兰德里郡,1961年毕业于贝尔法斯特女王大学,当过中学教师和母校的文学教师。二十多岁即以诗集《一位自然主义者之死》闻名诗坛。1972年和家人移居爱尔兰都柏林。曾任美国哈佛大学修辞学教授,英国牛津大学诗学教授。获艾略特诗歌奖、毛姆文学奖、史密斯文学奖等系列重要奖项,1995年因其“作品饱含的抒情之美,以及对伦理的深刻理解,凸显了日常生活的奇迹和历史的现实性”获诺贝尔文学奖,被称为“继叶芝之后最伟大的爱尔兰诗人”。
不必远方,诗就是生活
文丨雷 格
组诗《奇游之歌》选自爱尔兰诗人、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谢默斯·希尼(1939—2013)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诗集《人链》(2010年)。
2006年,67岁的希尼在爱尔兰多尼戈尔郡一家客栈参加朋友寿宴时突然中风,半身不遂,口不能言,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这一变故使希尼的诗风发生了某种转变,老之将至的无力感与痛切感,以及面对人生大限的坦诚与伤感,成了他此后一个时期艺术创作的基调。整部《人链》充满了对过往的回忆与重构,其中有悔恨,有遗憾,有低语,有缅想,有细节的精准描摹,有经典的巧妙化用,有历史的悠远回声,有爱意的宛转流连。从诗艺的角度看,《人链》堪称这位“当代最重要的英语诗人”留给世界最后的惊喜,行云流水,收放自若,精纯有光。
《奇游之歌》(Chanson d’Aventure,也可译作《历险的香颂》)就是希尼对那次中风事件的直接摹写。组诗的题记引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邓恩的诗《迷狂》,从这样的安排中不难看出,这组诗的主题就是爱,或者说爱的新生。事实上希尼自己也说过,“救护车中爱的新生,是我最强烈、最甜美的回忆之一。”
组诗由三首短诗组成,每一首自成一体又相互关联,从几个侧面为爱画像。
1
第一首诗,欣赏的关键是角度、节奏和关系的微妙变化。
诗的开头是一连串急促、生硬的术语,还原医护人员忙乱而有序地将希尼安置在救护车里、准备前往赖特肯尼医院的场景,现场紧张感十足。
然后诗的节奏突然放慢,进入祥和舒缓的气氛,通过护士的让位,自然地引出诗的主角——诗人的妻子玛丽,让她以守护天使的形象呈俯角出现,施惠于平躺着、孩子般无助的诗人——事实上,诗人刚刚哭过,他发现自己一条腿动不了了,便不由自主地哭着找爸爸。此时,他已不是那个自如驾驭语言的大诗人,而完全成了弱者,期待着爱给予他重拾自我的力量。“我们的姿势一路保持不变”,这种位置关系由此固定下来,为下一步的感叹升华作铺垫。这种关系,很像《神曲》中的贝亚特丽齐之于但丁。说到但丁,他对希尼在诗体的选择上多有启发:希尼也像但丁一样使用三行体,但有别于但丁的庄严、空洞和雄辩,希尼的诗不押韵,通常每首只有四节,语言也平实而细碎,诗意往往在不经意间呈现,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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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希尼以一种类宗教极端体验的方式赞颂爱情:因为他已不能说话,所以他们一直用眼神交谈,“我们的眼神电光般相接,没有任何/狂喜可以比拟”。希尼引出邓恩的典故将这种狂喜之爱定格时——希望它永续不退——,处理得十分妥帖,千言万语只借他人的嘴说出,自己则半隐身形抽离。这是深沉、羞涩的写作者们常用的手法,也是我个人最为钟爱的文学情感与文学技巧之一。
2
第二首诗,则通篇围绕“分开”这一概念展开,继续深化“爱的新生”的主题。
随着救护车一路疾驰过多尼戈尔郡的邓格洛、格伦多安等地,没有知觉的手让诗人深深体会到第一首最后一句写到的“灵魂和身体分开”的无奈,并且通过“钟绳”的意象将人生中一个个充满无力感的瞬间联系起来。
贝拉吉是北爱尔兰马拉费尔特区的一座城堡,希尼一家于1953年搬到这里居住。“彼时”在这里是拉丁文in illo tempore,暗指“彼时弥撒”,有职务、有全名的教堂执事马拉奇·博伊尔则象征着宗教权威,使诗人回想起少年时代进教堂的复杂感受。
希尼出身北爱尔兰农家,他的中学时代是在德里市的寄宿学校圣科伦巴学院度过的,当时他最大的痛苦和困惑之一是不得不与家人分离,他在其他诗作里也曾多次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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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注意到,希尼的诗不仅不押韵,而且没有大的停顿,甚至从头至尾没有句号,一逗到底,任意转行、分节。这正是希尼诗歌的迷人之处:他并不用我们所习见的笨拙方式掌控节奏,甚至任由语句苦涩地破碎,但语义、场景、情绪的转换却像丝绒一般柔顺、自然。这首诗也不例外,前面说“我曾经自如的温热的手”(此句系化用济慈的诗句:“这只活着的手,现在温热而自如”),后面紧接着一句“你一路上拉起这手”,就将我们的注意力拉回到救护车中,见证希尼和妻子“迷醉的对视被一根/吊起来的输液管分成两半”。这最后一句有如诗眼,是真实感受,也是神来之笔。
3
第三首仍然写“爱的新生”,但不是夫妻情爱,而是如山父爱,并通过三个场景的转换加以实现。
第一个场景是对一件古希腊出土文物——“德尔斐的驭者”铜像的描绘。从表面上看,是驭者的肢体残缺、姿态僵直唤起了希尼的共鸣,但是“他直视的眼神/空荡如战队本应在的地方”同样应当重视,我们仿佛从中看见了希尼作为诗歌艺术大师的自矜、不甘和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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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场景是希尼在医院的走廊里作康复理疗,扶着减重步态装置的扶手,像德尔斐的驭者一样僵硬。不过这只是过渡,握扶手的触感让他迅速唤起了父亲手把手教他犁地的记忆,诗进入第三个场景。
希尼有许多首诗写到了他的父亲,一个普通的矮个子爱尔兰农民,写他的辛劳、他的急躁、他的倔强。他的第一部诗集的第一首诗《挖掘》就是将他父亲的铁锹与自己的钢笔类比,也为他毕生的创作定下了音准,颇值一读。这些诗大致都有一个类似的主题,就像希尼在第三首诗的结尾提示我们的一样:爱是帮扶、继承和劳作,“都如同脉动”,是人与土地间割舍不断的隐秘联系。
个人经验在希尼的诗中占比极大,历史、神话、现实的融合非常细腻和充分,有相当强烈的陌生化效果,但其中对人性的深度挖掘又能够唤起普遍的共鸣,十分耐读。诵读和欣赏希尼这类诗人的作品,有助于帮助我们接近一个关于诗歌的真相:诗不必时时与远方并存,也并非对生活的疏离和诅咒,或者它就存在于对生活的回望、体察与重建中,甚至可以说,诗就是生活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