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雅贝斯:踪迹唯存荒漠中

刘楠祺

  我知道他存在。我看见他。我触摸他;但他是谁而我又是谁?我们互相都知道他,一个为另一个。从那儿开始……
  这张面孔,或许就是那张忘却而又重逢的面孔。——是我面孔之前我的旧貌,后来呢?——
  这言说的声音,或许只是不可言说的声音,它言说着它的不幸,因此等于什么也没说。
  那是言说的虚空,言说在此迷失了自己,我们在此自我迷失。
  但,不过……
  那是某种缺席的折磨人的被动性。
  踪迹唯存荒漠中,声音唯存荒漠中。
  付诸行动便是迁移和漂泊。
  是从不可言说到不可言说。
  离开熟悉的、生活过的场所——离开风景,离开面孔——去一个未知的场所——未知的荒漠,生面孔,海市蜃楼?——
  那虚无的无尽面孔,集虚无和所有面孔的沉重,还原为唯一的一张面孔,那是我的面孔,迷失了。
  那迁移又如何呢?——或许就是那无始无终、行踪不定、燃烧着一道踪迹的非踪迹;就是那身处尽头、火气很大的沙子和皮肤。
  那踪迹在皮肤里;也在心里。
  或许这道踪迹正在接近那张面孔,而那接近总是滞后和显眼;就是那个带我们奔向无限之物。
  就是在我们胸膛里跳动之物。
  于是,那律动便成为了对踪迹的直觉。我们便会是那踪迹。
  若我是那踪迹,我只能为他者而存在;但如果另一个是他者,即他者的某个他者,而他又恢复了踪迹呢?或许,他者才是踪迹的深渊。
  那是深渊中的思辨,深渊中的书写。俱在深渊旁。但踪迹若存于我身,在体内流淌和跳动呢?我躯体的每次搏动都会成为被记录、被统计的踪迹。热狂——爱情、痛苦、谵妄——令踪迹倍增。踪迹连接存在,连接本质,就像连接虚无一样,并可能成为虚无的回声。

  这道踪迹中有一张面孔。是哪张呢?一切与虚无俱存于这张面孔;俱存于被抹去而又从抹去中重生的这张面孔,它从被死亡遗忘、迷失而又复原的相貌中浮现;透过其特征或扑朔迷离的平庸,死亡似乎而认识了这张面孔,并认识了所有面孔,这便是相似性的明证。还透过其名字:即那张可念其名或讳言其名的面孔。
  对这张面孔的痴迷,使痴迷自身成了面孔,成了迁移中凝滞的踪迹;迁移与面孔结合塑出迁移的容貌。这证人般的面孔,无言,饶舌,被聆听,又被查出错讹。
  这名字无疑就是那道踪迹;但此名属谁?这像名字、像词语的名字。这像不可能之证据的名字。
  让这张面孔入睡吧,让这张面孔醒来吧,这是黑暗或光明的同一道踪迹。
  踏上这道踪迹,就意味着踏上这张面孔。
  为亲吻那踪迹,在路上应当与嘴同行,与唇同行。爱情主宰道路。
  但没有踪迹的路存在吗?
  昨天是明日的踪迹;但明日希望以了无踪迹来炫耀其贞洁;或不如说它早已希冀在我们的期待中成为预示其到来的踪迹;那是它自身先前的踪迹。于是昨日成了一道总是有待到来之踪迹的允诺。于是,明日复明日,踪迹留下痕迹;那是未来的踪迹。可以说,来者成了日日等待和期望中留下的踪迹;那是希望的踪迹和仿佛踪迹的希望。
  同样还有恐惧,死亡既是令我们生畏的踪迹又是所有踪迹的迷失。
  可那张面孔呢?——或许,就普遍性而言,它作为人性的、神圣的踪迹而粉墨登场;或许作为迁移的理由——动机——而成为无法毁灭之缺席的象征;或许是他人面孔上死灰复燃之物变成了难以察觉之面孔的黑夜与清晨,那是所有面孔中的绝对他者。
  重回虚无;但也是虚无之镜,那是其破镜的反射,是其反射过程中破碎了的椭圆形的反射。
  死亡会是唯一的踪迹吗?但它如何标记?它非但不会标记,还会反过来涂抹所有踪迹。它甚至会为涂抹而粉墨登场,海岸、峰顶还有大洋会发出咆哮,狂风会回旋怒号,震聋并不存在的踪迹,并追击踪迹直至标记上自己的盐或以无垠的怒号使踪迹晕头转向;仿佛这踪迹早在其眩目的否定和不可侵犯的透明中被定位、被捕获。

  在此极限中,还有何种欲望敢妄称自我即欲望呢?除非是无限的欲望,是不可及的天空,在其脚下,我们的欲望与我们的极限同来受死,除非是天际外爱慕蓝天的蓝天。
  这是像在云层或意想不到的高空净光中显现的面向他者面孔的紧张;这是对那张致盲的遥远面孔的盲目诱惑;这是对或实或虚接近他者相貌之相貌的厌烦,类似于对其表面差异的厌烦;这是被压抑、被克制的呼唤,而它只是所有呼唤、所有相遇、所有拒绝中的需要、欲望和希望的呼唤;这呼喊,这微弱的噪声,这骚动和这困惑的满足威胁着,弥漫着,而我们无非是其后继者或牺牲品;这爱情之爱情,痛苦之痛苦,踪迹之踪迹,会通过宣告自身而彰显吗?会通过诠释自身而获得诠释吗?——或许它就是那个“非自身所能定义”的“超存在”的“第三人”?但这是否牵强呢?除非这“第三人”即第三者便是死亡,便是那缺席的现实,而在其名义下一切现实以其名毁灭。

  善——首先是与己和他者为善,善待他者便是与己为善——;这便是那种亲密的、克制的、表现出的连带性关系;这种宣告,这种空洞表情的降临,便是虚空;这种遥远在空间中弥漫,轮廓渐显,自我塑造并自我超脱;这个空间在自身瞬间聚集、收拢,如同那幅被端详和酷爱的非图像的图像般显现——还有什么能比一张面孔更让人觉得亲切呢?那张面孔在信仰的中心,在一切相邻的门槛和终点上闪光——;那难以察觉的窸窣声,令人们想起树叶与树叶的摩擦;这是那种亢奋的赤裸与赤裸本身微弱的、轻盈的、气息般的碰触;那落叶,唤起了即将终结的树木还有书的自然的悲苦;这一切,还有直面未知——这是确凿的未知,却深藏于记忆之中,早已面目全非——时的那种震惊,那种遽然的冲击,那种恐惧和那种惊叹,难道此即真实?难道这就是我们不敢直接命名为真实、因而被我们所遗漏的那个东西?难道这就是真实那张模糊的面孔?我们的面孔通过它而接受了真实,仿佛我们须依自身相貌让其不可见的相貌变得可见,从而相信它,逐渐看见它,而它却无非是我们从其在场中所占有的那种预感,那种热切的欲望,那种疯狂的需求——那是一幅升华的图像——但我们却要永远被奉献给它,就像湛蓝的天空要永远奉献给蓝色的大海一样;那白昼之前的面孔是平滑的,随着其每次显现和每次短暂的——致命的——变形,它变得越来越平滑,最终晶莹剔透。

  上帝,作为他者的绝对他者,我们应当首先熟悉他者的面孔,通过分享责任,才能与那个无面孔的绝对他者重聚;犹如现在,他的死亡正在所有被淹没的面孔上闪光;犹如他通过他的面孔,业已清偿了我们所有人的死亡。
  此即受难;是爱中之爱的绝望,是痛苦之中无涯的痛苦,谵妄中极度的谵妄。这便是被深厚的绝对权力撕裂的被动。这,就像无底的绝壁,就像沉沉夜色中的黑暗。
  我们的责任何去何从?虚无经我们之手打造。

  那么,谈谈问题吧。
  提问,意味着无归属,依旧是表达的时间;意味着不求归属的归属,不为约束的约束。意味着为完全归属而分解和再分解;意味着由内心创造出外在的永恒;意味着使这个外在的永恒获得自由并与之共生死。
  冷酷地提交讨论和再提交讨论。这是双重的责任。
  我存在。我异化。我书写。我只为异化而书写。我只是那个异化之人,然后又轮到那个人不复存在,以异化为另一个永远可能成为的任何他者。我是我将成为的所有他者。我将不复存在。而他们将是那个无存之我。
  问题在它身后留下了一张白——纸——。
  书写抹去书写。黑在黑中变白。白依旧存留。
  白在蔓延。黑敞向白,白填充进去。那是白的延续。
  言说未留踪迹。它永远是已被言说、已被跨越的踪迹——被忽略了吗?——
  发掘踪迹或许意味着继续书写,意味着围绕那不可发掘的踪迹徘徊。
  词语的全部踪迹俱存于词语。
  词语便是超载的虚无。
  那是脚步与踪迹的同盟。脚步与踪迹是否互为因果?除非脚步与踪迹同步。
  ……这脚步,如同一口井。
  词语的问题,书写的问题,书的问题,都是关乎白、虚空和虚无的问题。
  那是迁移。是智者和智慧的脚步——或是疯子的脚步?——
  白是死亡中的迁移。
  迁移之水浇灌我们未知的干渴。
  未知是最后的、最冒险的迁移。在这个意义上,死亡取代了未知。
  书写可能只是词语之死的一种死亡方式,踪迹则可能只是一道逐层揭去面纱的阴影,呵,终极之白。
  白之下,我们长眠。
  长眠于无形之白的面孔下。

  (“天空只是有些更暗,更高。”——勒内·多马尔René Daumal,1908-1944,法国诗人、作家、印度学家和剧作家。

  “精神永不会摒弃揭示它的文字。”——埃马纽埃尔·列维纳斯

  “所有宗教中一切伟大的神秘主义者都会成为我们的神秘主义者,如果他们挣脱其宗教的枷锁而让我们接受。”
  “……由此开始了我们在每时每刻都想重新开始讨论的理性化倾向。”——罗歇·吉尔贝-勒孔特Roger Gilbert-Lecomte,1907-1943,法国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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