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南宋高质量诗人,官至宰辅,文传千古,出使金国,气节不下苏武

图片源自电视剧《清平乐》

南宋,乾道六年。
宋孝宗赵昚[shèn],又在御书房里,长吁短叹,愁眉不展。
他这个皇帝,是真不容易。
八年前,赵构以工作强度太大、身体不堪重负为由,提前退休。
别无选择的赵昚,含泪当上了接盘侠。
正式继位后,他也曾壮志在胸,有过一些硬核操作,为岳飞平反,重用主战派,挥师北进,先后夺回泗州、灵璧等地。
但胜利没有持续多久。
由于将帅不和,人心涣散,宋军在符离遭受伏击,伤亡惨重,大败而归。
本想报仇雪恨,结果却自取其辱。
赵昚气到吐血,只好再次签下和议,赔款又割地。
好在经过多轮谈判,金国还是略有让步,同意将两国关系,由“君臣”,改为“叔侄”。
以辈分论,南宋受了点委屈。
但赵昚也能接受,毕竟身为一国之君,没有什么样的耻辱,能大过俯首称臣。
和议实施几年后,赵昚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高宗在位时,每有金国来使,他都必须走下龙椅,亲手去接国书。
这不是君王的姿态,而是臣子的礼节。
新签订的协议中,没有提及此事,赵昚只能沿用旧制。
堂堂九五之尊,哪有起身迎接外邦国书的道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昚决定,要派遣使者,就“受书仪”的细节,与金人交涉。
于是,他在御书房里,喊来了左相陈俊卿。
陈俊卿一听,吓得脸色发青:“大宋的国力,还不允许咱们,单方面修改协议!
赵昚一声冷哼:“你个怂货,不换思想就换人!”
很快,陈俊卿就被罢相,降为福州知府。
右相虞允文,是坚定的主战派
他支持孝宗遣使,开始帮助物色人选。
最先找到大学士李焘。
李焘差点吓哭:“这是赤裸裸的挑衅,金人不可能会答应,那我就得以死相争。相爷,您这是要杀我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虞允文也不好勉强,只得另寻他人。
只是任务如此凶险,群臣无不避而远之。
每次遇见虞允文,他们的心里,都在歇斯底里地吼叫:“你不要过来啊!
朝堂上下,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刚从处州(丽水)归来的范成大。
面对宰相大人充满期待的眼神,范成大没有一丝犹豫,当场就领了任务。
孝宗欣喜万分,对他极为赞赏:“爱卿气宇轩昂,卓尔不群,朕亲自挑选,果然没看错人!”
范成大满脸坚定:“微臣已安排好后事,死不足惜。”
“言重了言重了,没有那么严重”,孝宗连忙使用一组谐音,来安慰他的爱卿:“朕既不发兵,也不毁约,一定不会有生命之忧,吃苦受累,可能在所难免。”
范成大毫不畏惧:“即便如苏武牧羊,又有何妨!”
“奈斯!”孝宗打了一个响舌,马上任命范成大为国信使,派他前往金国,索要北宋皇帝的陵寝之地,同时更改受书之仪。
范成大建议,将第二点诉求,一并写入国书。
孝宗却不同意:“这事不能太正式,你找个机会,私下说说就好。
终究是底气不足啊,想维护尊严,又不敢明言。
可怜的宋朝皇帝,简直卑微到尘埃里。
只是孝宗如此操作,范成大的危险系数,立刻飙升数倍。
抵达燕山后,他先是递交国书,慷慨陈词,然后话锋一转:“两国已为叔侄,现行的受书仪,并不适宜。臣有疏要奏。”
金世宗大吃一惊:“已有国书在前,朝堂之上,商议事项,岂容随意增减?”
左右官员,纷纷拿起笏板,击打范成大。
范成大屹立不动,依然坚持上疏。
太子勃然大怒,扬言要处死范成大。
还是越王极力阻止,称两国交恶,不斩来使,太子这才骂骂咧咧地退下。
范成大回到住所,预感自己可能会被扣押,便写下一首七言,借苏武牧羊的故事,来表明誓死不屈的立场:
万里孤臣致命秋,此身何止上沤浮。
提携汉节同生死,休问羝羊解乳不?
——《会同馆》
所幸金世宗忙于内政,外交上不敢冒进,虽然不同意更改“受书仪”,却允许宋朝迁葬陵寝,并答应归还钦宗的棺木。
这样的结果,和预期相差甚远。但范成大身为宋国使者,临危不惧,宁折不弯,总算为孝宗,挣回了几分薄面。
往返途中,他目睹遗民之涕泪,眼见故都之残破,念及权奸之误国,不仅感慨万千,一时悲从中来: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
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所见皆是旧时御道。
父老乡亲,见到故国来使,全都泣不成声,纷纷上前打听:朝廷军队,几时才能回到汴京?
这首《州桥》,是范成大七十二篇纪行诗中的代表作,言语朴素,近乎白话,寥寥数笔,便把中原父老急切而又失望的心情,刻画得入木三分。
沉痛不可多读。此则七绝至高之境,超大苏而配老杜矣。
——清·潘德舆
图片源自纪录片《苏州史纪》
范成大回国后,被任命为中书舍人。
品阶虽然不高,却负责起草诏书、传达政令,属于天子近臣,有太多的机会,可以加官进爵。
但范成大的心里,并没有把升职放在首位,上任不到一年,就开始公开点评皇帝,而且丝毫不留情面。
孝宗曾亲自抄写东汉崔寔[shí]的《政论》,分发给执掌司法的大臣,让他们学习前人经验,提高执政水平。
范成大却赶紧叫了暂停:“圣上带头学习《政论》,意在严明法纪,清除积弊。而近日大理寺议定刑罚,不问青红皂白,凡事罪加一等。这不是严格,实属严酷!”
典型的好心办了坏事。
孝宗心有不悦,但事实确实如此,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也只好象征性地夸赞一句:“嗯,爱卿的话,很有见地!”
张说是皇室外戚,也是孝宗宠臣,口碑历来很差。
突然有传言,说他要入职枢密院。消息一出,满朝哗然,但无一人敢明言。
当然,范成大除外。
他接到口谕后,竟然拒不起草诏书,以罢工的方式,向朝廷表示抗议。
孝宗气得脸色铁青。
加之翰林学士刘珙等人,耻于与张说同进枢密院,多次上书请求调职。
孝宗这才意识到,张说的人品,已经差到没朋友,便收回成命,调他为安远军节度使。
范成大代表正义的力量,成功阻止了张说的升迁,以及自己的升迁。
很快,他也被派往静江(桂林),担任知府,从此开启了长达十五年的外放生涯。
广西土地贫瘠,经济落后,财力大多来自盐利。
朝廷每年都要抽取固定的盐税,一旦销量下滑,衙门只得提高价格,强买强卖,百姓苦不堪言。
范成大一上任,就改变了这个局面。
在他的努力下,朝廷决定削减盐税额度,并允许外地盐商进驻广西,州县财政压力得到缓解,百姓也有了更多选择。
宋廷南渡后,西南地区成为重要的战马供应地。
朝廷要求,广西每年至少要采购1500匹。
但利欲熏心的卖家,经常以次充好,暗中销售病马,购买草料、兽药的费用,又被各级官员克扣,时有战马饿死、病死在运送途中。
另外,赵昚还把优质战马的标准,强行提高到四尺四寸,可供挑选的货源,一时骤减。
各种不利因素叠加,导致送往前线的战马,数量逐年下降。
等到范成大上任时,仅有27匹,为历史最低。
盐政事关民生,马政则影响国防,必须尽快解决。
范成大心急如焚,向朝廷连上四道奏折,建议降低选购规格,将战马的合格率,与官员升迁挂钩,同时配备兽医,给足草料,减少沿途损耗。
赵昚表示全力支持。
短短两年之后,广西采购战马的数量,竟飙升至3000匹。
简直是个奇迹。
范成大身为文臣,一直都很关心,当地的读书人。
1174年,广西乡试刚刚放榜,他就在漓江旁,和主考官员一起,宴请新科举人:
维南吾国最多儒,耸看招招赴陇书。 
竹实秋风辞穴凤,桃花春浪脱渊鱼。 
月宫移种新栽桂,江水朝宗旧凿渠。 
况有床头坊井上,明年应表第三闾。
——《鹿鸣燕(宴)诗》
在诗中,他以桂林前朝状元的事迹,激励青年学子,希望他们继续努力,在明年的礼部会试中,能够再创佳绩。
殷殷希望,语短情长。在座考生,无不热血沸腾,鼓舞欢欣。
同年十月,范成大转任成都。
离开桂林之时,当地百姓,纷纷载酒相送,将府衙之外的官道,围得水泄不通。
至于旧时故交、左右同僚,更是结伴而行,一直送到湖南地界,仍然依依不舍。
如此深情厚谊,范成大自然感动不已,但他不知道的是,下一次离任,将会有更多的人,走更远的路,为他送行。
图片源自纪录片《苏州史纪》
四川是南宋西部的经济、政治中心,也是应对西南邻国的战略要地。
范成大能够到此担任制置使,兼成都知府,足见孝宗对他的认可与信任。
当然,范成大也没有辜负朝廷。
尚未抵达成都,他就上书言事:“吐蕃、青羌虎视眈眈,两次起兵犯境,有司应拨付专款,以外修堡寨,内练将兵。”
孝宗即赐军费四十万缗[mín]。
然后,范成大便拿着这笔钱,制造兵器,训练士卒,修饬[chì]边防,才几个月,就在边境线上,与吐蕃、青羌,打了几场胜仗,一时声震四境。
许多有志有识之士,纷纷慕名前来,争相为其效力。
范成大全都欣然接纳,还为他们干事创业,提供了极为宽松的环境。
只要你够优秀,吃饭多喝点,上班来晚点,穿戴邋遢点,言行轻率点,通通不是问题。没有996,更没有007。
遇见德才出众者,他更是不遗余力,向天子和宰执推荐,蜀地诸多士人,因此成为国之栋梁,官至两府,名扬朝堂。
范成大在四川,除了军功和政绩,还有一事不得不提,那就是他与陆游的相知相惜。
他俩本是老相识。
陆游长范成大一岁,也早入川五年,只是一直沉沦下僚,郁郁不得志。
范成大主政成都后,便举荐他为参议官,两人“以文会友,不拘礼法”,成为君子之交。
无论是检阅军营,楼阁建成,还是郊游赏花,居家宴饮,只要有范成大的地方,就必然有陆游的身影,以及吟咏唱和之声。
1177年,范成大应诏进京。
他走一程,陆游便送一程。
自成都至江源,至新津,再至眉山,明明说好了再见,却偏偏不忍走远。
范成大作诗一首,陆游必以诗相赠。
看看诗名,便知道两人,有多么难舍难分。
陆游:《送范舍人还朝》《和范舍人永康青城道中作》《新津小宴之明日,欲游修觉寺,以雨不果,呈范舍人》。
范成大:《次韵陆务观慈姥岩酌别二绝》《余与陆务观自圣公所分袂,每别辄五年,离合常以六月,似有数者。中岩送别至挥泪失声,留此为赠》。
多年后,范成大病故,陆游伤心欲绝,忍痛写下《梦范参政》:
平生故人端有几,长号顿足泪迸血。
青灯耿耿山雨寒,援笔诗成心欲裂。
话说这两位老先生,交情如此之深,难道是元稹和白居易,或者柳宗元和刘禹锡转世不成?
回到临安后,年过五旬的范成大,已对仕途心生倦意,多次以病请辞,均未获批。
孝宗依旧对他委以重任。
先是授职礼部尚书,主持当年贡举,后又官拜参知政事,成为南宋宰执。
即便遭遇谏官弹劾,他也只是赋闲半年,随即被启用为明州(宁波)知府,兼沿海制置使。次年三月,又改任建康(南京)知府,授太中大夫。
这期间,范成大至少五次上书,请求辞去职务,孝宗一概不许。
尽管去意已决,但对于地方政务,他没有一点松懈。
在明州,他大胆进言,要求停止进贡海鲜,免除过量征收,减轻了百姓负担。
同时修建九经堂,打造公共图书馆,为市民提供海量阅读资源。
在建康,他调用二十万石军备粮,再减去租米五万石,以应对久旱,赈济灾民。
趁着处理政务的空闲,他还顺手平定了,一起水贼造反的事件。
因“治郡有劳”,他多次获得孝宗褒奖,先后加为端明殿学士、资政殿学士。
但他的归隐之心,却日益坚定。
1183年,范成大终于获得恩准,卸去所有实职,只挂一份闲差,回到苏州石湖,从此退隐乡里,深居简出,赏梅采菊,吟诗作赋:
身闲身健是生涯。何况好年华。看了十分秋月,重阳更插黄花。  
消磨景物,瓦盆社酿,石鼎山茶。饱吃红莲香饭,侬家便是仙家。
——《朝中措·身闲身健是生涯》
身闲身健,便是人生好年华,先赏秋月,再插黄花。
瓦盆装佳酿,石鼎烹山茶,食下红莲饭,悠游似神仙。
就这样,他在悠闲自得中,享了十年清福。
公元1193年,范成大病逝于石湖,终年六十八岁,朝廷追赠少师、崇国公,谥为“文穆”。
范成大的母亲蔡氏,是北宋蔡襄的孙女。
他的骨子里,有书法大家的基因,自幼以黄庭坚、米芾为宗,字体飘逸古雅,遒劲可观。其传世作品《自书田园诗卷》,曾在2010年,拍出了3360万元的天价。
只可惜诗名太盛,书名反倒不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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