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四日那个夜
似乎是不忍不敢不愿回忆妈妈的最后一天,那一天没有任何记载。可我却在中风之后,忘却许多事情之后,还清晰地记得2002年的10月4日,现在想起还如昨天一般。
那天早晨,爸爸收拾渔具要出去钓鱼。妈妈在床上说,今天不要出去了,我不舒服。爸爸很勉强地留在了家里。妈妈见他不情愿,就开始数落起爸爸不关心妈妈的历史来,从生我时没伺候过一天月子讲起。爸爸听着,不时地辨驳几句。我们见他们老俩口伴嘴,就都躲到一边去了。吃完早饭我们都出门了。
那天弟弟和弟媳要搬到友谊街去住,他们一家三口,抱着一些东西坐公汽走了。我开着三轮摩托把电视等物件装了一车也跟他们去了。那时我的房子已交了定金,过完“十一”就能办好手续搬进去。这是妈妈安排好的事情,她让我们都搬出去自立生活,她要和我爸爸过点清净日子,身边只留下我的小侄子。因为侄子从日本回来后,学习有些跟不上,我妈妈一直辅导督促着他。
那天是第14届亚运会正式比赛的第六天。从9月29日亚运会开幕后,妈妈就一直盯着电视看比赛,数金牌,很快活,也很疲劳。
中午,我们在外面吃的饭。妈妈大概也想给大家做点好吃的,把冰箱里的河豚鱼(妈妈称为廷巴肘鱼)拿出来化了冻。
下午,弟弟和弟媳留在那边收拾东西,我带着侄儿回家。我在山东路买了两份“焖子”,妈妈最爱吃这口儿。然后带着侄儿去书店买参考书。孩子有一道数学题解不开,我妈妈研究多日也没弄明白。她让孩子买本书参考一下。买完书边看边往家走的这段时间,侄子把问题想明白了。车到楼下,侄子拎着焖子先跑了上去,他要向奶奶汇报那道题的解法,还要让奶奶趁热把焖子吃了。
等我慢慢爬上楼进家时,妈妈正在把那道数学题重新做一遍。确认无误后,妈妈特别高兴,对孩子说:“以后你买书的钱都是奶奶出,上大学的钱也是奶奶出。你只要好好学习,读到博士奶奶也能供。”
妈妈给我们说着亚运会上中国队又得了几枚金牌,又丢多少机会。她说晚上有一场最重要的比赛,中国和朝鲜的女子乒乓球团体赛,赢了就是冠军了。
该做晚饭了,妈妈说她很累,让我简单做一顿。我还埋怨她说,不能做就不该把鱼化了。这河豚只有妈妈会做,我可不敢动,只好把鱼又冻了起来。我烙了面饼,做了羹汤,我们吃得很香甜,可母亲却说她不饿,没有吃。我想她是吃了焖子才不饿了。
那天晚上,看乒乓球女子团体赛金牌争夺战,我们被这些国手气得够呛。中国女队以1:3败在“黑马”朝鲜队拍下,而世界排名第一的王楠竟然连丢了2分。还没看到结束,我和小侄子就看不下去了,各自回房睡觉。只有妈妈还有耐心看下去,不知道她看到何时,几点关的电视。
半夜里爸爸喊我:“韩怡,你妈妈吐血了。”我立时清醒,马上就往身上穿衣服,一边想着妈妈的止血针还有没有,放在什么地方。我八岁起就会给妈妈打针,许多次妈妈肺病吐血,都是这样打了止血针,慢慢血就止住了,妈妈转危为安。我没有慌乱,妈妈总是告诉我要镇静,越慌越坏事。可是如果此刻我紧张一点,不穿衣服就跑过去,我就能抱住妈妈,就能大声地哀求她:“妈妈,您不能走,您不能走啊!”可是,就在父亲去拿盆接血,我刚刚拄起拐杖的时候,妈妈一头栽到地上,吐尽了最后一口血。我坐在妈妈的血泊里,抱着她的头,试着她的鼻息试着她的脉搏,她已经没有了气息,但我不相信,屡屡起死回生的妈妈会一去不归!
我一遍遍地打120电话让他们快点来人,爸爸跑了出去在路口迎接救护车。小侄子惊醒了,看看奶奶躺在地上,就要抱奶奶上床。我制止了他,医生吩咐,不能移动的病人身体,要让她安静的等待急救。
我给弟弟和弟媳打电话,可他们关机了。我又给离我们较近的三舅家打电话,他们说马上就到。这时,救护车来了,医生一看马上就说,人已故去,不必抢救了。我和爸爸要求他们无论有没有希望都要抢救到位。这时三舅家的孩子来了,可我弟弟却无法联系。我明白,妈妈是不能回来了,现在要抓紧时间找到弟弟,让他能在妈妈还有体温的时候摸一摸妈妈。
别人都不认识弟弟的新家,只有我去过。可我去了也上不了四楼,深更半夜又不能大喊大叫,于是,侄子也跟我去了。家里只有爸爸和表弟守着正在抢救的妈妈。从人民路到友谊街,中间有十多公里的距离,在无人的街上,我飞了似的开着摩托车,冲到了弟弟的楼下。侄子上楼去了,我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表弟说已经停止抢救了。妈妈去了,真的去了。这时侄子跑下来说,敲不开门,使劲敲也没有动静。我让他再上楼踹门,还是没有动静。此时,我开始担心了,不知他们是不是出了事。于是,我打了110电话。警察来看了看说,他们也没有办法。我说你们能不能把门撬开,他们说家里有人就不能撬。我和侄子急得五内俱焚,那边母亲的身体正在变冷,这边的儿子却长睡不醒!我们的敲门声惊醒了旁边的邻居,他们也帮着叫门。最后,侄子从邻居的窗口探出身子,用棍子捅了捅弟弟家的窗子,弟弟两口子才开门出来。他们家有两层大门,他们睡在最里面的房间里,白天又收拾屋子比较累,所以外面敲门根本没听到。更不巧的是他们居然关了手机……
弟弟和弟媳马上打车向市内飞奔。侄子见我边哭边开车,怕我出危险,就要陪着我回去。我们直接去了三八医院的太平间。弟弟来的时候,妈妈已经穿好了衣服,他摸着妈妈尚有余温的脸和手,痛不欲生。当我和妈妈告别的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凉了。
弟弟问我妈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我答不出,我没有时间看表,并且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妈妈去世的时间是根据我打120叫急救车的电话推算出来的,大概是十月五日凌晨二点。我先于弟弟回家,妈妈的血迹到处都是,我以最快的速度擦洗了地板,换了床单。我要让弟弟永远不知道妈妈告别世界时那惨痛的一幕。知道了,这颗心将永远疼痛,永远滴血。
那天晚上我们都变了。爸爸变老了,他从此再不能独自去钓鱼,有时把他带到海边,他也只是看别人钓。在爸爸在世的时候弟弟的手机永不关机。十四岁的小侄子把和奶奶共同研究过的让奶奶异常欣慰的那道题工工整整地抄写一份放进了奶奶的骨灰盒。从此他学习上的事再也不用大人操心,一直努力着上进着,上高中,上大学都是重点校。我也不能再去争取自强自立,向往自由自在的飞了,因为爸爸不能自己过日子了,他需要我的关照。
随着时间的流逝,对于妈妈的死我有了新的看法。在她告别人世的前夜,她活得很高兴,她不再牵挂子女尤其不再为我担心,因为我马上就要自立生活了;她爱孙子,孙子让她看到希望;她关心中国的亚运会成绩,她一定是数完那天最后一块奖牌才去睡的。妈妈是在睡梦中发病的,她没有死亡的预感和恐惧;动脉大出血,一二分钟之内就已经失去意识,她没有诀别的悲恸和不舍。既然有生必有死,人人逃不掉,妈妈这样的离去,似乎痛苦更少一点。这样想来,妈妈的死还是可以接受的,觉得惨痛的反而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妈妈去世那天,天是阴的,有时下着毛毛雨,夜里没有月亮。但是,从那时起国庆前后的明月总是让我黯然神伤,不忍多看。今年的中秋月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夜团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