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风十年慢慢活
01
从医院回家时,我还没做好中风以后独立生活的准备。弟弟很忙,还得常来看我。我觉得自己成了弟弟的负担。
门前的坡道,在我住院前就有,那时我拄拐能走,摇轮椅也能走,两手有的是力气,没觉得陡。但我中风后第一次把轮椅摇出门就在坡道上翻了,人没摔着,变色眼镜片却碎了一个。我弟去给我修眼镜,他去的那个眼镜店没有变色镜片,就给我配了个无色的。我戴上这副一明一暗的眼镜好像波斯猫。那时我没有电动轮椅,自己不能出门,就在网上找了个小时工,让她推着我去附近的眼镜店,那里也没有变色镜片,只好另配一副。因为门前有台阶,我无法进门验光,就参照旧眼镜大约配了个度数,凑合着用。
我的卫生间的门很窄,进不去轮椅,我弟把门拆了,我才能进去解手。起先我弟觉得反正就我自己在家,厕所不必安门,挂个帘子就行了。我觉得可能他潜意识里是觉得我活不久的,不必那么麻烦。我不同意,我觉得不管活多久,都应该有尊严地活着,如果有来客内急,隔着帘子不像话。我弟给我安了门,门槛用木板垫个坡道。
好在不久,沙区残联给残疾人做家居无障碍改造。坡道重修了,坡度变缓还有了护栏。厕所里安了把手,不用坡道,用手一拉就能上台了。厨房里的灶台水槽厨柜都换成轮椅适合的高度。这样我自理生活的条件就俱备了。
作为老资格残疾人,我并没把中风偏瘫当成没顶之灾,虱子多了不咬嘛。只是比以前更困难一些。中风的右半身基本指望不上,康复后右臂还是抬不起来,右手只能当个夹子使用。总是感觉有一股异己的力量在对抗大脑的指挥,想让右手动弹一分就要使出十二分的力气,而且动弹的很没有准头,往往帮不上忙还捣乱。所以从前用两只手做的事,如今就要用一只手去做,事倍功半。
比如切菜,不可能一只手摁着,一手拿刀切。开始那些日子,我切的菜都是乱刀剁碎的。后来我找到了一只手切菜的窍门:刀的尾部要像圆规的一只腿定住不动,用刀的头部像铡刀似地一张一合地切,以刀尾为圆心移动,这样刀比较稳定有准头。我切的土豆丝很细,但是长三角形的,就是这样一片一片慢慢切出来的。我可以把饭菜端进屋里,用小盆盛汤,用大碗盛饭,少盛点就不会洒出来。我可以用一只手端起一锅粥,一只手洗洗涮涮。左手干活时,右手被放在安全的地方养尊处优。这样过了不久,两只手就有了阶级属性:左手粗如芒刺是劳动人民;右手嫩若柔荑是剥削阶层。也幸亏活在二十一世纪,一切电气化,无障碍化,一只手就能把生活搞定。
只有一次,我觉得到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那天半夜,我掉到了床下,靠一只手根本不能把自己弄回床上。我想打手机找人帮,可一想大晚上的不方便,再说我的门是闩上的,我也不能去开门。我只能自己想办法。我把床下的纸盒掏出来,坐上去,然后把床上的被子枕头拖下来,塞在屁股下面把身子垫高。然后爬上了较矮的沙发,再从沙发爬回了床上。有了这个经验,后来偶尔从轮椅掉到地上就不慌了,也是爬到沙发跟前,如法炮制,然后再回到轮椅上。
比这更难的事其实是头脑的康复。
中风给我最大的打击是我的脑子变笨了,很多记忆丢失了。过去曾经读过的书,再翻开和没读一样。那时的手机输入用拼音法,我都写不出一封短信。在医院时想把兄弟拉面的电话记下来,却无论如何拼不出那个“兄”字。但也奇怪,在电脑上用五笔输入我却没忘。中风的头两年,我都是在努力恢复自己的智力,填充空虚的大脑。我把自己写过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把每一片写了字的纸都看了,把一本本笔记输入到电脑里,借此复习过去的记忆。但失去的东西有的很难再回来。我过去写文章很喜欢掉书袋,卖弄文采。可失去了曾经的书底子,常常觉得无词可用无话可说,只能朴实无华地记录些眼前的生活。现在的头脑好像更加简单愚笨了,因为还没从中风中恢复,紧接着就进入了衰老期。
现在的身体也是每况日下。医生曾经说半身麻木的状况,有的病人能改善,有的病人可能伴随终生。我是更坏的那种,纠缠至今还越麻越厉害。右手原来练到能写字了,如今麻木得握不住笔。右臂和右腿都变得僵硬,对比起来,左边的麻痹腿倒显得是活人的。
但是我还有左手啊,这个任劳任怨的左手还健壮着,那么生活就可以继续进行,虽然不像正常人那么轻松,一切都要慢几拍。
我有时觉得自己是在做一种高薪工作,一个月四千,就是伺候我自己。这活也挺累,给自己穿衣洗漱做饭,往往要用很长时间。比如起床,上衣是挣着穿,不可能两手配合抻袖子;裤子是滚着穿,因为屁股离不了床。梳头也是折腾许多次才能扎起个马尾巴。不过我自豪,我把四千元保姆费自己挣了。
有时想想我的时间去哪儿了,怎么一天忙个不停?
那就看看我一天的活动:
早晨:
可能在看了手机耗电的百分之五十后又睡了一觉。
被猫叫醒,穿衣,叠被,开窗放猫出去,浇窗外的植物。
如果手机里没有什么事就下床上轮椅。梳头洗脸刷牙,清洗假牙, 清洗眼镜。
吃药,吃早饭(因为吃药,得吃点东西,一般冲咖啡就点心,如果起得太晚,就和午饭合并),上厕所。
洗昨晚的碗,扫地,喂猫。
起得晚,手头还慢,把事忙完差不多天就晌了。
如果有时间就看看手机。
中午:
做午饭(约用一个多小时),吃午饭。
用电脑上网,手机聊天。
因为从早就一直坐轮椅,再坐屁股就受不了,姿态越来越低,直到趴下,午睡(开着电视,如果有好看的就不睡了) 。
晚上:
吃晚饭(一般是中午剩的饭菜)。
伺候猫,守着电脑看电视,一般是看完新闻1+1就准备睡觉。
洗漱,清洁假牙。
关闭电脑进被窝。看电视,直到困极而眠。睡过一觉再来关电视。如果当时的节目不错就看完再睡。夜里只要醒来,一定会看手机。
但是,我是个不守常规的人,常常率性而为:
如果电视有好节目就一直看,如果家里有客人来就一直陪, 如果网上有朋友找就一直聊, 如果要发一篇文章就一直写, 如果出门办事回来就一直懒, 如果微博微信有事就一直刷, 如果多日没写日记就一直补,如果要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大扫除,布置家,做几天的猫食,换洗床单被套什么的,那么费的时间就没边了。因此,正常的事情就被精简或忽略了,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有时半夜还在忙。
有时朋友问你在家干吗呢?我想不起,答不出。如果问我在家是不是寂寞,我会答道:哪儿有时间寂寞?忙得要死。怎么会没有时间呢?我是把人家半小时的活儿用两个小时干了。
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地混吃等死,我给自己制定了《孤老病残傻生活指南》:
和猫比懒,和蜗牛比慢,和小强比打不死,和猪比不挑饭。
和猫比懒。有病嘛,注意休息,不必太要强,做自己做不了的活。老实承认自己不行,决不破车揽载。
和蜗牛比慢。重残了嘛,功能肯定受影响,许多事不能一举成功,那就慢慢来,别人一步到位,咱们十步百步也能到位。
和小强比打不死。命贱就不矫情了,就要做一颗蒸不熟剁不碎嚼不烂的铜豌豆才能赖在这世上。
和猪比不挑饭。孤身生活能力有限,不可能顿顿佳肴,锅干盆净,残汤剩饭也要欣欣然吃下去。
孤老病残傻得解释一下。
孤,孤儿啊,父母都不在了。
老,六十多了。
病,儿麻,癌症,中风。
残,四肢三残。
傻,脑子有病,父辈有阿尔茨海默症。
人生一世,把这些集齐了挺不容易的。珍惜这十年光阴,像猪一样快乐,像猫一样自由,像小强一样待人恨,像蜗牛一样不着急。
悠悠岁月,慢慢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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