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日子】更衣记:每一件衣裳都是最美的仪式

我见,青山妩媚,青山见我也如是的……

在花朝,美人如玉,草木如织……

与wifi结伴的游荡在古典和当代河畔的女子,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穿过岁月的珰,穿过许多雨密花稠的光阴,环佩叮当,在花丛中,在陌上桑,眼波才动——怕人猜……

杜丽娘这样惆怅,她怅,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曲裾深衣,半臂襦裙,刺绣褙子……在现世的温光中,被美人挑着,发生在美人的身体上,雍容如水,高华未央……

在中国,汉服,是中华女子最高级的衣裳,穿汉服,是最精致女子时尚的生活方式……

《诗经》里说,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汉宫离思,瑶台函碧雾的《白露歌》,比盛唐的姚黄魏紫更端庄,曲裾深衣,一笑三叠,三叠一叹,俱成天家富贵的一庐绮罗香。

它(《白露歌》)描绘:

那一年,我十四岁,暖风醺然的午后,我换好簇新的曲裾深衣,红的五色锦,墨黑云纹饰边,着丝履,缓缓走过漫长的宫阙。

七月,我及笄,从头顶中央分清头路,将两股发编成一束,绾成瑶台髻,饰以金步摇、笄、珈,金华紫罗面织锦曲裾,黑色云纹宽边,唇角衔着一痕骄矜自许的微笑,缓然漾开,洁白云朵,仿佛绞缠在指尖的素色流苏……

端然是,烟视,媚行……

民国沈从文,大先生一枝淡笔,在时光里织帛,薄薄《中国服饰史》抒写清洁:大汉深衣,以长沙马王堆汉裾最为华,汉裾分直裾(直襟)曲裾(三角斜襟式)两式,剪裁已不同于战国深衣。曲裾下裳部分面积扩漾,与领,袖,襟缘一同作斜幅缝纫。

深衣汉家女,静坐闲如画,行动时袅袅如嘉。

有凤来仪的汉家“绕衿裙”(曲裾深衣),是这一时期至美的家居文明。

时光只一宕。

大唐春睡的沉香亭北,阖苑姚黄魏紫翠墨兼碧玉——盛世一醉倾国,李白吟念,云想衣裳花想容,又嗟道,可怜飞燕倚新妆……

杨妃在冰轮玉兔升里舞一支唐霓裳,荡平大唐……而汉家曲裾的端平柔嘉,早已冷凝……

《长相思》里有绮罗恨,织锦香。

书中描绘:

彼刻,推开轩窗,即见湖畔繁盛的松柏花卉,大片白鸟点水,丫鬟为我司眉,我对镜一探,这梳了双鬟髻的小姑娘,通身素襦碧裙,无可挑剔,又披上一件染作桃花色的织锦半臂……将爹的蕉叶琴覆膝,袅袅弹来……

天宝七载,暮春,在我的记忆里,是有温度与色彩的。

长安城中的欢畅的街衢市井,春衫丰媚的娘子摇着白纨团扇,拖曳缤纷慵贵的披帛,在桃花纷落中细香而去……马蹄踏乱零落的花钿及落蕊……

还是那个书生,沈从文,穿越醉唐一件兼一件霓裳,在《中国服饰史》走针飞线,他淡淡抒写:

盛唐最时髦的女子着襦裙,即短上衣加长裙,裙腰以绸带高系,几及腋下。从宫廷传开的“半臂”,有对襟、套头、翻领或无领式样,袖长齐肘,身长及腰,以小带子当胸结住。因领口宽大,穿时袒露上胸。当时还流行长巾子,系用银花或金银粉绘花的薄纱罗制作,一端固定在半臂的胸带上,再披搭肩上,旋绕于手臂间,名曰披帛。

江南老道地,夹竹桃下的悠悠岁月,收录机里是水磨的越腔,水磨的“牡丹谢芍药怕”,大珠小珠落玉盘。我们擦上大人的水朱蔻丹,披上上海针织厂的软细盈盈的花纱“披帛”……

是媚唐美人——会向瑶台月下逢,吴带当风的……

不久。

长安城缤纷的牡丹——姚黄、魏紫、赵粉慵慵欲坠,辘辘车轮碾过,犹有一段余香。

很快,很快……

大明江山的闲情偶记粉墨独伊……

我读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且既悲凉,且又欢喜。任怎样的烈火烹油,鲜花著锦,鲜活俱幻成了虚花悟……

但,那些云霞漫纸的食事,花事,性……破色见空,总还有些什么的,比如,大明的衣冠楚楚!

兰陵笑笑生笔致蕴藉:

西门庆见妇人寒素,白布衫,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裁衣裾。

想想,自己鲜姬丽妾,川流不息。

那一日,元宵日,阖府妻妾到李瓶儿的新房赏花灯,吴月娘穿大红妆花通袖袄,娇绿缎裙,貂鼠皮袄,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俱白绫袄儿,蓝缎裙,李娇儿是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孟玉楼是绿遍地金比甲,潘金莲是大红遍地金比甲,珠翠堆盈,凤钗半卸,鬓后挑着许多各色灯笼儿。潘金莲故意探出身,一回指,大姐姐,那家房檐下挂的两盏绣球灯,一来一往,磙上磙下。一回指,二姐姐,你看,这对门架上,挑着一盏大鱼灯。一回又叫,三姐姐,这首里这个是婆儿灯,那个是老儿灯。

《中国服饰史》里,沈从文一枚针穿梭大明,看尽繁芜,淡语素描:

大明衣饰承袭旧传统,绫罗满绣。当时出现一种长身背心,状似士兵的罩甲,故名马甲,在青年妇女中尤为流行。衣饰颜色方面,大明民女只能衣紫、绿、桃红等色,不得用大红、鸦青、黄等高贵色,以免与官服正色相混。不过从明中叶始,奢靡之风繁渐,衣饰逾矩比比。

所以,吃得起一篮一篮鲥鱼的西门府,宝眷宝缎貂裘,流朱,更浣碧。

张爱玲对《金瓶梅》的好,是梦到痴绝处,是走到绝境的临水探花——说《红楼梦》及《金瓶梅》,是她一切的源泉。在其淹媚的《更衣记》里,写:多数女人选丈夫远不及选择衣帽一般郑重其事。再无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袍”的时候,亦一往情深的。

张爱玲偏爱对照记的尘颜,宛同她的《传奇》,黑对照白,桃红对照葱绿,线条辉映传统花纹,似她传奇的穿法,譬如在旗袍外罩着件短袄,在旗袍外穿上清式大袄和浴衣,巅倒众生,风情袅华。她还着旧被面细裁的时装,与大明星李香兰共影。

与才子倾城一恋时,她宛宛然说,桃红绫缎旗袍,简直是“能闻得见香气”的。

一句话,算妖娆至天真……

但我更欢喜她那一句石破天惊:要出众,去,把你祖母的衣服找出来穿!充满人情味的曲致。

《更衣记》里抒写日常:

六月里一年一会的曝衣裳,该是一件金翠辉煌的事。你在竹竿与竹竿之间走,两边拦着绫罗绸缎的墙,太阳在这边的时候,将金线晒得滚烫,滚烫,你将额角贴在织金的花绣上——是从前人的心跳。

从前的人吃力过完这一世,所生,渐渐蒙尘。子孙晾衣裳的时候又把灰尘给抖落下来,在黄色的太阳里飞舞着,飞舞着……充满生命的动容……

穿行在红·博物馆的逝水之上的文明里,浓浓笙乐扰攘处红妆蜿蜓,十里如诉,十里如生,我笃信,这不是这一世的幻觉……

约三千年前,宛转晨昏的汤汤的黄河水岸边,亦有一位既美且阔的新娘,《诗经》里芊芊唱: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齐候之女,卫候之妻。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四牡有骄,朱幩镳镳。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葭菼揭揭。

而,百余年前的古城宁海,是的,就在我的脚下,这一座城,彼一瞬,彼一刹,肆市韶美,琳琅喜目,牡丹桥栏,处处桑竹……至喜人家,揭天丝管净缠绵着揭天的红,十里一径,红迤天上宫阙……一样一样镯、钏、璎、珞、珠,一样一样箱、笼、橱、器、玩……它们经过剪刀赵,经过南货李,经过桃源桥……我跟着喜乐喧哗,堕下清泪……我觉得凤冠霞帔里的天上人是我——前世的我,这世的我,下世的我……在时光的纠缠里,浮生若梦,更宛如新生!

女子年十四,娉婷,出闺成大礼……

遑论黄河岸边的卫后,抑或烟雨江南地的凡妇,在这一日,她们都共有一生一次的涅槃!

在这一日,她,抑或她,尊荣无上,且有凤来仪!

我依旧扑向馆里鲜灼的“更衣”,如怨如慕绫罗绸缎记的一段软红尘。

那全套子的错彩亦镂金的嫁裳,美得如一条岁月的河。摄我全魄。满清降男不降女,女子的衣钵仍留下浓浓的明代遗风。簪花袄裙。贵中有媚,媚中求端。袄子有“三镶三滚”、“五镶五滚”、“七镶七滚”之华,镶滚之下,下摆与大襟会闪烁出水钻盘的梅花、菊花。袖子上另钉名唤“襕干”丝质花边,宽七寸,挖空镂空福寿诸字样。

我,仿佛见着芳魂渺遥,穿越而来!

女子如仪!

裙襕静掩朱袄,灼灼其华,钉中有绣,绣中有金,风一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四幅襕裙打的褶深藏的是女儿心的欲言还灭!清代汉家女,衣饰袭承晚明的衣俗,缑城十里红妆博物馆收的是件对襟襕朱袄,而我心事流连处,是袄下“贵”不可方物的马面襕。那些古香的女子待月,抚琴,系襕裙,似乎理所当然。而马面襕裙是最端华的襕裙吧?

袄裙辉映,光阴里的女子,亦颦,亦笑,都有种贞静的好,与“当户理清曲”的担当。

密密的绣:水盘钻桃花,水盘钻梅花,金鲤福孺,大如意云头,海水江牙子纹,袄襕干,裙襕干……

密密地绣……

这一绣,将女人一生的事,都重重瓣瓣填在袍上……

欢喜到极至,就有一点悲怆……

我无比欣羡逝水里面的抒古女子,其禁忌的生命里都会上场这么一套隆重到底的嫁裳……

裳上镂、滚、镶、绣、刺。不厌其繁。在绫上不断另逸枝节,恣意,不讲理,是对尘世女子莫大的赞美、偏纵,以及,她这一世最后,也是惟一一次悲凉的补偿。

玩衣丧志,为什么不?

《更衣记》里,张才女说,这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不!我喟然一驳!红尘女子拘在衣绸间,但她,轻携嫁衣,在娘家的阳光里,慢慢地织,慢慢地织,将伊一生一世烂漫之心全烧灼在绫缎间。奢华无边的纵情。《更》最后说,那小孩骑自行车横冲来,卖弄风情,大叫一声,松了扶手,摇晃亦轻倩地掠过。这一刹那里,满街的人都充满了不可理喻的景仰——人生最可爱的当儿,不就是这一撒手的霎时?

从此,它“落红”委地,这世上再无己!

墙角还有一件老肚兜。青染。错彩。我总想到内衣外穿的趣致。张爱玲有过这般文字:旗袍大襟采裁围裙式,就有点“三日入厨下"的风情,耐人寻味!

但,寻味的是什么呢?

千世百载,中国绫罗裹身的闺怨美人儿,她们站在凉寂的庭院内,烟雨碧青,千重花开处……远远望着,那女袍底下的许多肉身竟不似是真实,按着中国男性道德的女儿审美,她们更似是一缕诗魄……

写到这里,我不免切肤惆怅。中国煌煌更衣史,从汉的曲裾,到醉唐的半臂,追至两宋的精致褙子,至明的金比甲,到达清的簪花袄裙……似乎几千年的女裳文明都是一场中国男人的集体意淫……女子不得作主……

我始终记得,电影里可可在人世缝出生平第一条女裤(外穿式骑马坤裤),近乎于叛逆,打破男权的禁忌。但香奈儿的女子宣言:我的快乐,我的主张……

清欢岁转,历立春,晚风庭院初落梅,穿惊蛰,江南还会是牡丹初好,杏花疏落的春深,夏落梅……深巷不知谁家栗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隔着亭台,隔着雨幔,隔着许多花平柳仄的情愫……游荡在wifi次元的襦裙小少女,小轩窗,已及笄……

深深深巷的曲折,有人轻按檀板,唱将: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尘的气味,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是记得分明的快乐;但,甜而怅惘,却似忘却了的忧愁……

又是一年六月一会的曝衣日,我走过拦着绫罗的墙,走过挑,镶,刺,襕……始终想找到外祖母那一条响朱满金的喜袍,及死去的心跳……

女子的更衣记,朝朝如新,暮暮如更,岁岁贪,嗔,痴……生生不息……

我终于——堕下清泪……

更衣万岁!!!

写于二零二零年六月

猫的天空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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