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瓦》前言:谁开启了两千年的朝代循环? | 刘三解
“周秦之变”是公认的中华文明“分水岭”。
在此之前,周王朝所建构的宗法政治和小共同体社会,伴随着春秋时代的礼崩乐坏而渐趋瓦解,“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的剧烈变动驱动着中国社会走向了列国兼并的战国时代,旧秩序的瓦解又催生了“百家争鸣”探索新秩序的思想活跃期。直至商鞅变法,僻处西戎的秦国完成了以吸纳“三晋” 先进文化为主题的改制更化,“成文法”、“流官制”、“军功爵制”、“郡县体制”等,都在这场变革之中,随着秦军的东出而扩散弥漫。
这一长达数百年的巨大变革,一般均认为以秦始皇统一六国为节点,即告一段落,周秦之变以秦制的全面推行和底定而终结。自此之后,中国社会陷入“朝代循环”无法自拔。直至19 世纪中叶,西方列强的武力入侵中止了这长达两千年的历史循环,也让中国遭遇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由此,“周秦之变”与两千年之后的我们建立了因果关系, 最终成为中国何以至此的关键之问。
姊妹篇《秦砖》与《汉瓦》,正是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又不止于回答这一问题。
《秦砖》以商鞅变法为起点,下至秦朝灭亡,绘制了一条制度的变化主线,一条缓慢而坚定地在旧有周制诸侯国组织格局下,逐步调试变化的主线。简言之,解答了在“周秦之变” 的过程中,“周”何以变为“秦”,借助出土的简牍资料,勾勒出一幅秦朝制度完全体的图景,并得出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 即后世延续两千年的王朝体制,在秦代仍未成型。
以此为标准,则传统意义上的“周秦之变”,无论在政治制度上,还是在社会结构层面上,都需要将下限后移,直至昭宣之后,方才具备了班固在《汉书· 公卿百官表》中绘制的“秦制轮廓”,如三公九卿、郡县二级政区,等等。
这个“秦制轮廓”或者说“汉制”是过去两千年间史家研究的重点,近世以来固然有大量汉简出土,对于整个认识框架仍是补充大于冲击。限于篇幅,《汉瓦》并没有复制《秦砖》的写作模式,对“汉制”作全面的解剖,而是侧重于对“何以至此”或者说“因何而变”的问题解答。
简言之,《秦砖》的主要任务是解答“秦制是什么?”,而《汉瓦》则侧重于探索“秦制为什么变为汉制?”的答案,也就是“周秦之变”后半段的变化历程。
众所周知,“周秦之变”的终点是“王朝循环”,而秦朝脱胎于周朝的西陲诸侯,固然采取了“吏治国家”的形式,却仍对“血缘贵族”传统保持了极大的尊重,秦始皇接续天命、传之万世的梦想,摆出的更是一副历史终结者的姿态,这与“王朝循环”完全是不相干的。
真正开启这个循环的,其实是汉高帝刘邦。
面对儒生陆贾对他称道诗书,这位刚刚平定天下的成功者下意识的反应竟然是:
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事诗书!
刘氏天下从何而来? 依靠暴力取得,拥有最强的暴力,就可以宰割天下,建立刘氏王朝,这个逻辑与秦始皇并无不同。
要知道,无论是传说中的尧舜禅让,还是三代之治,莫不是古之圣贤传国,或是有土诸侯的有道伐无道,哪怕嬴秦统一, 也是数百年的诸侯后嗣,这份“高贵血脉”的资本,搭配着“五德终始说”的天命转移,终究还是在三代已降“传统社会” 的框架之内。
反观刘邦所开创的汉朝,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与“传统”彻底割裂的“家天下”。正因为如此,陆贾才留下了流传千古的劝谏之词:
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
这句话的潜台词非常清晰,那就是马上可得之,自然也可失之于马上。通俗地说,暴力优势只是统治的一部分,其保质期的长短与治理方式直接相关,这也是刘邦身处的时代,最清醒的政治家们对于现实的理解。
作为后人,回望这个“第一个”,如果只跟随司马迁、班固的笔触,体会刘邦、项羽、韩信、张良、陈平等人的翻云覆雨和奇谋妙策,得出一个又一个类似于“性格决定命运”的经验教训,无疑就低估了这个时代对于中国历史的深远影响,更看轻了这一个个局中人的智慧。
个体的选择也好,制度的安排也罢,其中的动因,绝不是遵循着某种前置的人设而刻意设置的戏剧化桥段。那么,历史何以至此,就绝不是一个基于人设“关键词”而形成的解释学故事。所有的真相,都要回到史料细节中,还原每一个局中人所处的环境、背景,一步步地探寻。
故此,《汉瓦》一书虽然没有设置专章讨论制度沿革和权力运行,却自始至终贯穿着制度的背景,即无论楚、汉,都不是在登上历史舞台的一刻,就是人为规划出的“新制度”完全体; 事实恰恰相反,作为“旧制度”中人,马上得天下的凭借,恰恰是“旧制度”和“传统”的一部分,如同一个生物的进化历程,前代的基因是基础,却会随着环境的变化而发生“突变”。
至于究竟是哪一部分被保存和发扬光大,又有哪些部分被扬弃退化,追根溯源,其实在组织建立之初的组织形态,聚焦到汉王朝的“洪业”,根子就在王朝的缔造者刘邦身上。以他的出身、婚姻、学识、宦历为基础,生发出一张人际关系大网,将我们耳熟能详的“丰沛元从”、“砀泗楚人”等功臣豪杰网罗其中,当这些人际关系化身为权力互动,就构成了汉帝国制度的基石柱础。
只不过,在深入梳理这些经纬脉络之前,我们更应该提出一个问题,那就是我们所熟知的“集团”、“事件”、“人物”的历史本相是否属实?
正因为这些“结论”的熟识,如同一片片“瓦片”,置身于层楼之下,形成层垒的思考基点,却让我们忘记了,这些结论本身也只是“观点”“视角”,而非“事实”或“真相”,当我们满足于这些“瓦片”,继续向上堆砌汉代历史的认知大厦时, 就会发现,历经之后60 年的制度嬗变,高、惠、吕、文、景五个时代的变量叠加,因果律常常失效。
有基于此,《汉瓦》即聚焦于刘邦、项羽、吕雉、项梁、熊心、韩信、魏豹、曹参、周勃、刘恒等熟悉的名字,在史书字缝之中,一片一片地复原、审视我们耳熟能详的“汉瓦”。
就如同《秦砖》一样,固然有很多的结论会“反常识”,却绝不会“反科学”,已然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