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旧照片
黄堡文化研究 第450期
旧照片
和 谷
原先,我保留的自己最早的照片,是十岁左右照的。它随我从乡下到了城里,到了海南岛,如今又回到西安,默默地呆在相夹里,一成不变,也一言不发。照片上的我,矮矮的,瘦瘦的,眉目不失清秀,神态机灵却也有点怯生生的稚气。衣着不失朴素,甚至有点褴褛,长衫竟然是灰底白花的花衣裳,黑半截裤,敞口布鞋也破了。一双小瘦腿,膝盖的关节显得很大,也脏兮兮的。双手五指并拢,紧贴在前襟边,很规矩的样子。它伴着我长大,伴着我走南闯北,许久许久很偶然的机会,我才会注意到它,作片刻的注视,自赏或自嘲似地撇开它。
它是我呀,又不是旁人,但无论亲热与冷淡,都是我和我的事,我不计较它,它也不会埋怨我。但每当我与它对视的时候,就有一幅悠远凝重的图景随之出现在眼前,让我复读,怎么也躲不开去。那是六十年代初的饥荒年月,幼小的胃里盛的是苜蓿苦菜豆腐渣,唇边的歌是“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朗诵的是“秋天来了,一群大雁朝南飞去,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那小手上是茧子和血泡,还有刀伤不断的疤,是割牛草留下的。生命之初的年月,满脑子是蓬勃如青草的向往,满肚子却是劣等食物。在这时候,怎么想起去拍下这幅照片呢?
记得是坐火车去耀县城里给母亲看眼病回来,在镇上车站下了车,我硬是不想回家,缠着父母到镇上照相。记忆中,我不曾照过相,照张相成了我当时一个奢侈的愿望。可能是火车经过河东街洞子时,我的这种愿望被提醒了,而且达到了沸点。照相馆距街洞子百十来米远,座北面南,街边有石台阶,然后是可以一块块拆下来又一块块安上去的窄长的门板。门板是一种靛蓝色,进一道门,再进一道门,就是那片灯光绚烂的美丽天地。我几乎是哭哭啼啼,死缠硬磨地要去那里,把自己的容貌身影留下来,印在小纸片上,怎么看也跑不掉。父母终于满足了我有生以来不算细小的一桩愿望,花块儿八毛钱,拍下了这张照片。眼下,它已经快有四十年的光景了。当初的我,就是为了现在的我能这么亲近地与他对视吗?
也就在去年的一天,一位朋友来看望从海南岛回到西安的我,聊了聊,从文友的关系聊到了老亲戚的关系。按说,十数年前,他听过我讲课,都是搞文学的,他应该是我的小弟或学生,年龄也较我小,以兄弟称是可以的。若按老亲戚排辈份,我的老姑父是他姨哥,我表叔叫他表叔,我该叫他表爷了。乡里说,城壕最低,辈份低的人是跌到孙子壕里了。这下子,我可惨了,似乎久有的尊严倾刻因这一层老亲戚的攀援,变得卑微之至。当然,这只是说说笑话,不必当真。倒是他下面的话,为我提供了一则重要的信息,令我惊喜之余,生出了一份向往之情。他说,我在你老姑家看到一幅你两岁时的照片,你信不?我说,完全可能,老姑人心细,爱好念旧,我信。
之后,我从母亲那里证实,这是真的。母亲似乎说过,我老姑家有我两岁的照片,是我忽略不记,勿勿回老家探望一次,又天南海外走远了,哪记得住一张童年照片下落的事。这一回,母亲说,我前一晌去看你老姑夫,他的腿摔伤了,还留意镜框里你小时候的照片,你二老爷抱着你,我想给你要回来,怕你老姑舍不得。可我总说,我十岁时在镇上河东街照的相是最早的,这不是事实真相。不是追求究父母对我幼年的呵护宠爱程度,不是儿嫌家贫,狗都不嫌家贫呢!社会时势,自然灾害,让我们有过饥饿的幼年,而父母勤劳善良,出苦力,受凄惶,养育了我们众多姊妹。过去的事了,留下的只有苦涩的记忆,而唯苦涩比甜密更深刻地遗留在脑子里,也一直在周身的血液里流淌,永不会被剔除掉。何偿,还有那么多让人舒心情趣十足的往事。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彩里穿行,晚风送来一阵阵愉快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如今,我是坐在老家热烘烘的土炕上,望着窗外年关的飘雪,听妈妈讲我的童年照片的事情。
这情景,真可谓人生的幸事。二老爷是曾祖父的胞弟,老伴及两儿两女都先他而去,二老爷一辈子荣辱不惊,高寿而终,现在这门人仅老姑还健在。我是长子长孙,二老爷把子女早夭的悲苦化为处世的平和,对我宠爱有加。他虽然与我的曾祖父时有口角,祖父父亲叔父们对他都很孝敬。我幼年时,二老爷二老婆对我比亲重孙还疼爱。可能在我两年左右的某一天,他老人家穿了崭新的长袍马褂,戴了礼帽,修了修八字胡,把我打扮得宝贝蛋似的,抱我坐在他的膝上,面对西洋镜微笑着,和我一起留下了一张照片。之后,老姑将这张照片拿回她家中,镶进镜框里,度过了悠悠半个世纪。二老爷在世时,我似乎记得在他的窑里一个镜框里看见过这张照片,记忆却朦朦胧胧,如在梦中。
今年正月初上,母亲说,去一趟老姑家,行行孝心。她记得是我一岁多时,抱我去过老姑家。这一隔,都快五十年了, 我不曾登过老姑家的门。而我两岁左右的照片,却静静地在那里守候了太久的岁月。老姑家在二十余里外的山梁的高处,我找不到村,更寻不着家门。我想此行还有一桩有趣的事,想得到那一张旧照片。本来想在家中找一张我去西欧游历的照片,换回我儿时的照片,寻来觅去,只找到一张摄于海南岛的照片,我揣了它,上路了。
柏油马路一直通到老姑家的村口,一路少不了问路。如今乘车,都这么千回百转,当初的我是怎样偎在母亲的怀里,翻沟过梁,到老姑家走亲戚的呢?站在村口的崖背上,表叔认出了我,唤老姑出了院子,朝我迎来。多年不见,老姑变矮了,她够着我的肩膀拍打着,喜得脸上一朵花似的,说老姑等你到家里来,一等就是五十年!老姑夫在我印象中,是一个英俊的教书先生,如今拐着腿,苍老多了。老姑和表婶为我做酸汤面吃,陪我喝酒的老姑夫说,他年青时在游击队负过伤,至今政策没完全兑现,让我替他在省上打问。我真不知道,他还有这番经历。他说,村上传统的烧瓷业凋蔽了,山地粮食产量低,日子苦焦,村里的年轻人都出外打工了。饭后,老姑见我久久站立在镜框前,走上前来说,娃呀,这是你老爷和你两岁时照的照片,好好的,几十年都没掉色气,新的一样。
老姑的眼里是喜滋滋的光。遥想当初,面对照片的是二十岁的老姑,她时不时望一眼照片,日积月累,自己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站在身边的这个活人,与照片上的两岁的婴孩竟是一个人,半百的岁月,那么多的春夏秋冬,那么多的风雨阴晴,都上哪儿去了呢?老姑小心翼翼地取下镜框,取出那张旧照片,用我递给的新照片填补了刚刚空缺片刻的位置,把旧照片颤颤微微地放在我手心里。老姑落泪了,转而又喜气盈盈。
我坐的车子,很快就抛远了老姑家的村子。我怀惴旧照片,在唤回远去的童心。
2000年3月8日
选自《还乡札记》陕西旅游出版社2002年5月版
和 谷
国家一级作家。1952年生,陕西铜川黄堡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历任《长安》《特区法制》《百年陕西文艺经典》主编,陕西省文联副巡视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团顾问。
《市长张铁民》《无忧树》等多部作品获中国作家协会全国报告文学奖、新时期散文奖和飞天奖、五个一工程奖等。著有《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长篇小说《还乡》《谷雨》等60多部。舞剧《白鹿原》《长恨歌》《孟姜女》编剧。作品收入教材和北京高考试卷,翻译为英文、法文。
从事文学创作之外,兼事书法绘画,画作《东原》《闺怨》《种豆南山》《北地》等入选《中国作家书画集》等多种书刊展览。曾获陕西省直机关书画奖项和陕西中青年书画家称号。
黄堡书院设有和谷文学(艺术)馆。
来源:作家和谷 新浪博客
【编辑】孙 阳
【主编】秦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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