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来就算命大
我们上初中一年级时,教室冬天要生炉子。煤由学校统一发放,一个班级一小堆儿。煤是不能直接点燃的,需要树枝或木头做引柴。引柴需要我们自己动手解决。于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我们整个年级在各班班主任带领下,前往郊外一处田地刨柞子。
柞子是什么东西呢?这个音我一时找不到对应的字,可能是茬的变音,就是玉米埋在地下的根。玉米收割过后,刨出的柞子可以做引柴。估计那时柞子也不多,农民都要收回去当烧柴的,所以应当是学校已经和农村联系好了。
我们每人骑一辆大自行车。是的,那个年代还很少有女式自行车,家家都是一台大大的二八自行车。二八自行车不仅是交通工具,还是货车。米面菜肉、行李、液化气罐、猪饲料什么的,都得靠它驮回家。
没有自行车的同学必须借一辆。那时候集体活动什么东西都借,红领巾啊,白衬衫啊,白鞋啊,蓝裤子啊,铁锹、筐啊,都是借来借去的。
二八自行车特别大,男生骑还好,女生个子小的,坐在车座上根本够不到脚蹬子,只好在车座上扭来扭去。在自行车行进的过程中,脚蹬子上来时使劲儿蹬一下,脚蹬子下去时,扭着身子有的脚也够不着。
我在我们班是年龄最小的,个子也小,体重才五十四斤,所以,我骑车那也是惊心动魄的。真是的,那时我做梦也想不到多年以后我会拥有麒麟臂和大象腿,拥有需要时刻提防肥起来的威武雄壮之躯。
我先是用右脚在左车蹬上蹬,左脚在地上点着跑,车子速度上来以后,我的左脚踩上蹬子上面的轴,同时右脚飞速从前面车梁上跨过,屁股坐上车座,然后一只脚及时捉住运行到高处的脚蹬,右边上来蹬右边,左边上来蹬左边,这个不一定轮到哪只脚。
因为拼命够也别想够到运行到低处的脚蹬子,脚悬空着骑在自行车上,其实是很危险的。但是我父母也没有办法。我家住在城郊,步行上学要五十多分钟,早上七点钟到校,不骑自行车难道要我半夜起床么?
那时柏油马路相当窄,路上有大卡车、吉普车、小汽车、农用四轮车、自行车、马车和驴车,偶尔还有牛车。没有机动车道和人行道,也没有红绿灯,谁抢到了谁先过。马路上经常有因为撞到了而打仗的,有的只是对骂,也有的干脆动手,甚至有被打伤的。
我的脸上、手臂上、脚上经常有伤,青一块紫一块的。因为如果有一辆车迎面开来,我前面后面刚好还有一辆车或其他骑车的人,无处可躲,脚够不到蹬子,不能及时下车,只有歪进沟里。那时马路两边都是深沟,好在深沟里长满了野草,摔下去不至于骨折。
有一次,一辆马车紧贴着我飞奔而来,我“叭叽”一下就倒在地上,车轮子从我脚踝上轧过去了。我听见有人惊叫,可是并不慌张,站起来,扶起车子,一瘸一拐跑到车把前面,两条腿夹着前车轮,把歪了的车把正过来,再扑噜一下身上的土,骑上车就走了。
这次劳动我们带的是铁锹、筐和麻袋。把筐挂在前面车把上,把铁锹穿过自行车后面的货架顺在横梁上,这样都增加了骑行的危险系数。我妈用一根绳子在横梁上绑一下铁锹的木把,这样铁锹就不会乱动了,但是骑着也很费力。也有的根本不绑,那么还要时不时用腿挡一下铁锹把,防止它太跑偏。
这条路是少有的一条斜路。我们的城市四四方方的,几乎所有的路都是正南正北的,这条路却是向西南斜过去。男同学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炫技,有大撒把的,有勾肩搭背的,还有抢帽子的,不时受到老师的呵斥。
一年级一共有十个班。十个班主任老师也都骑一辆自行车,不时停下来照看一下前后的同学。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学校大门口出发,行进到纯阳路零公里处就停滞不前了。因为十班的一个叫小红的女生被一辆农用四轮车轧了。不知为什么,我后来读《长恨歌》,读到“六军不发无奈何,婉转蛾眉马前死”时,总是想起这个画面。
我们从自行车上下来,原地待命,好无聊。有人就把车子立在路边,用手玩车轮。有人捡起石子打树上的鸟。唉,这世上总是有人不能安静下来。等了一会儿,班主任一声号令,指挥我们继续前进。
不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玉米地里。玉米秸秆早就收割过了,只在地面上留着一小段,远远望去,像我们写满了字的作文本儿。我们用铁锹在土里挖,把柞子挖出来。其实刨柞子最好用的是二齿子、三齿子,轻轻一刨,柞子就出来了,但是一般人家里没有。铁锹用途多,是常用工具。用手拎起刨出来的柞子,抖掉上面的土,才能装进筐里。这些筐都非常笨重,需要两个人抬起走,把柞子倒在地边的麻袋里。踩着垄沟儿垄台儿走,鞋里会进好多土。
一边干活,一边传递着消息。据说叫小红的女生当场就死了。她家里孩子多,她父母也不缺她一个。反正瞬间一个生命就这样消失了。她的消失根本没有影响到我们刨柞子。我们不刨柞子能怎么办呢?天已经很冷了,我们还要过冬啊!
在整个上学的过程中,有的同学去沙坑游泳溺水而亡,有的同学扒火车被轧死,不断有人掉队。但这一次劫难,竟然近在咫尺。
车主给小红家赔了一千四百元钱。她十四岁,一年给一百元钱。我一想,要是我被轧死了,我爸妈就不合适了。我家女孩就我一个,我才十二岁,得少赔两百元钱哪,多亏呀!
我虽然不能干,但我的同学能干,不一会儿,地头儿的柞子就堆得像小山一样。
秋天风大,我们的头发里,嘴里,甚至眼睛里都进了土。我笑牛桂梅像个土人儿,她没好气地说:呃,你以为你能好到哪儿去?你就是老鸹落猪身上,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她掏出有香皂香味的花手绢儿给我擦脸,哎呀那叫一个黑啊,擦下来好多土!
高高大大有力气的男同学被挑选出来,他们需要把装满柞子的麻袋驮到学校去,这下子他们可以好好炫技了。其余的同学就可以直接回家了。
然而我们都知道,那个叫小红的女同学,却再也不能回家了。
配图来自我学生叶子的女儿朱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