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老宅”之六 湖波春秋

“那座老宅”之六  湖波春秋

我有两个姐姐。一个是大妈生的,名字中也有一个白字部首的字,叫碧君(大家族里男孩排名以“奇”,女孩排名以“君”),可惜很小就病逝了;另一个和我同母异父,她和母亲走了逆向的人生路线,长大后从无锡北乡嫁到无锡南乡,回到了母亲出生地新安,在太湖边上安放着自己平和人生。

姐姐嫁去的村子在太湖边上,唤作“邵巷上”。村旁有一座“静慧寺”,是江南古刹之一,据说始建于宋宁宗年间(约1209年),曾经繁华一时。这座寺庙现在还在,依然香火很旺。邵巷上是一个很小的村子,不过20来户人家,村上的人亦农亦渔。姐夫身材高大,身板厚实,种田打渔都是一把好手,我第一次去姐姐家,就是姐夫摇橹架船从城里带我去的。一路嗯乃,及至快要摇进太湖了,才到了村头。

村头沿河是一溜下河的石阶,村上人就在河边洗衣洗菜,夕阳西下,田里归来,也在清冽的河水里洗涮农具上满沾的泥土。河边绿柳成行,相间着一些不知名的杂树,仿佛一道绿篱卫护着蜿蜒的河道。从村头再出去百十步,就是太湖了,穿过一片密密丛生的芦苇,迎面就是浩浩荡荡的水面,烟波迷濛,天气好时,可以看到湖中来往行船上的人影和远处湖心岛上山峦的苍翠。

邵巷上分为前巷和后巷,其实就是丁字型的两排农舍,后巷大门朝南,前巷大门朝东。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村落,农户们的房子相连而砌,各家房屋中间的隔墙是共有,你家的东墙就是我家的西墙。每家门前都有一片青砖铺就的场地,各家的场地连起来就是一片很大广场,可以在上面晾晒田地里的各种收获。房屋基本格局也相仿,大门为原色的木柱木板,桐油髹成,合页开阖,门边是向外开的推窗,开启时用木棍支起。进门为客堂间,比较宽敞,兼作饭堂、客厅和物品临时堆放处。穿过客堂间是灶间,砌有柴火灶头。再进去有好几进,为住房、仓房,每进中间是天井,即小小的院落。再往后是猪圈、柴草间、茅房。如此铺排之下,每户人家的房子都是极具纵深的一长溜,十几家或几十家连起来,就成了一个村落,一个江南民居的集群。

我小时候,放寒暑假,都会去姐姐家待上一段日子,每当吃饭时,左邻右舍就会端着饭碗边吃边到姐姐家来看我这个“小娘舅”(乡人习惯依孩子的口吻称呼,如我外甥女叫辛华,村上人就叫我姐姐为“辛华娘”)。一开始,我还有些不自在,因为我在老宅中接受到的教诲是:“吃饭时不许撵饭碗头!”(吴地方言,即端着饭碗边走边吃)后来看到村上人一概如此,“撵”着饭碗串门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习惯,或许也是农人平时交流的一种方式,渐渐地也就释然了。

我在姐姐家的日子过得很悠闲,不仅吃食生态,而且和村上的玩伴也相处得很融洽。夏日里,还时常去太湖里“淴冷浴”(游泳)。那时,太湖水质很好,湖底也没有水草淤泥,平平的,踩上去硬软适中。正因为村子就在太湖边上,鱼虾湖鲜自是餐桌上极平常的菜肴,因此除了自留地上剜来的青菜和采摘来的茄子、丝瓜、扁豆什么的,每天都会一些鱼腥美味。太湖中出产颇具盛名的“三白”,即白鱼、白虾和银鱼,姐姐曾经给我包过银鱼馅的馄饨,端的是鲜美无比。

有一年初冬,我已经在煤矿工作,由于矿上是每月休“并休假”,当时母亲还在大丰,老宅中的房子还没收回,我无家可回,就去了姐姐家。那天气温极低,天阴沉沉的,我到了邵巷上,整个村子几乎见不着人,一问,才知道是“太湖小”了。“太湖小”是一种很奇特的自然现象,太湖一边的湖水会在某种神秘的力量作用下,倏然退去,涌向对岸,仿佛是水盆倾侧,有点像大海的潮汐,但不像潮汐是每天都有,数十年才难得出现一次。

我急忙赶到湖边,放眼看去,没了原先的浩荡湖水,只剩下一片几近干涸的湖滩。我脱了鞋子,赤着脚走进冰冷的湖滩,虽说湖底并非全然地平坦,偶尔会有一些积水的沟壑,但总体上纵深一两里地不再是湖波荡漾的水面。湖水被一种莫名的力量吸走,会游动的水族自是随波而去,但行走缓慢的贝壳类生物便被滞留在了湖滩上,人们便大把大把地捡拾着丝螺、河蚌,也有一些胆大的乡人,追着退却的湖水,追出一两里地,在退潮涌动处下网捕鱼。“太湖小”大约持续了十多个小时,及至夜幕降临,人们再胆大也不敢在太湖当央久久停留,纷纷回头。那一天,人们收获最多的是丝螺,每家都有上百斤、甚至几百斤。那一段日子,村上人家做的最多的菜肴是丝螺肉羹汤,很是美味。

姐夫算得上孔武有力,在水稻种植上尤其是一把好手,年轻时还被选为种植能手,由县里派到邻近的太仓县去做技术指导。他为人豪爽,义气深重,在太仓结识了一批生死之交,在之后的几十年间,他们一直保持着亲密的联系,时常走动,及至他去世时,太仓的朋友都赶来吊唁。之后,太仓朋友家有任何重大事情,都专程来接我姐姐前去,给予了至亲般的高规格礼遇。姐夫生前先后在生产队、大队任职,杀伐决断,很有威信。年纪大了,村上又派他去管理静慧寺,可以说如今寺庙香火旺盛,也与他十多年的辛劳操持分不开。

6年前,姐夫得了绝症,当时的床位医生跟我说,还是保守治疗吧,兴许还可以多拖些时日。可是,由于他自己对于生存的渴望和乐观,也由于声名熏天的专家的信誓旦旦,最终姐夫还是动了一次极大的手术。据说,手术“非常成功”。然而,“成功”之后不到半年,他就走了。他的超度法事是静慧寺方丈亲自主持的,在僧众虔诚的阵阵佛号声中,香雾缭绕,烛火摇曳,钟磬清幽。

姐姐没读过几年书,嫁到邵巷上后,一直在田里务农。由于她晕车很严重,所以除了逢年过节来城里老宅看望我和母亲,平时很少出门。加之由于姐夫的能干,家中的大事小情从来就是姐夫一力作主,以姐姐恬淡随和的性子,也就乐得不去操持那份不必要的心。

2007年,无锡启动太湖新城建设,整个的新安镇连同周边乡镇的部分地块被划入规划用地,邵巷上及无数个伫立在太湖边上上百年甚至更久远年代的江南村落,被现代化的园区所覆盖。恬静的河湾,弓背的小桥,平展的稻田,嗯乃的橹声,清亮的鸡鸣,袅袅的炊烟,……都消失了,湮灭在时代粗鲁的碾压之下。在原先新安镇区的所在,建起了一个超大规模的居民小区,叫“新安花苑”,原先居住在小村小巷中的农人统统迁了进去。姐夫活着时做的最后一件伟大工程,是把他和姐姐的新居装修好,可惜他自己没住满一年就离开了,丢下了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姐姐。

前几天,外甥和外甥女为姐姐过80岁生日,我们全家都去了。日渐苍老的姐姐,虽然也说得上儿孙满堂,可我在她脸上,没有看到称心满足的笑意,更多的,是一种让人揪心的晦涩和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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