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博物院看望鲁迅 作者:钱红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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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博物院看望鲁迅
作者:钱红莉
《光明日报》( 2021年09月10日 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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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去看安徽省博物院与北京鲁迅博物馆联合举办的一个展览,名为“鲁迅的艺术世界”。
展览布置成左右展厅。左边陈列碑拓、尺牍,有《原板初印芥子园画谱》《秦泰山刻石》《石涛山水精品》等书籍;右边横贯书画、杂志。展品不多,选了《曹全碑》拓片、陈师曾的几幅书画小品,另有几首赠予日本友人的古体诗,以及一批德国的版画、四五帧浮世绘等。
其中三封书简,分别给郑振铎、胡适、许广平。给许广平的信,写在当时北平琉璃厂常见的印花笺上,浏览几行,大约是厦门时期的通信了。与这封情书摆在一起的,是一篇序,为萧红的小说《生死场》所作,蝇头小楷,末尾几段,有几处涂改痕迹,甚或整一句,仔仔细细框掉,再添许多密密麻麻的斜杠子。这篇序言,整整三页,真挚,殷切,温厚,慈悲,是一位声誉日隆的长者对文坛新人的提携。那一两年里,鲁迅在日记里时有记录,带海婴携广平访萧军夫妇,不见。有时,碰见新电影上档,也会主动邀请这两位年轻人,还请他们去饭店吃饭,余外,要被借30元,甚至,萧军临走时大咧咧地提要求:可不可以再给几块零钱搭车。年轻人可真是不见外,借了大钱,再借硬币。他将口袋里所有的零钱摸出,递过去。
一直以为,早已理解了他的深刻、悲悯,实则不然。直至看见被他收藏着的德国版画家珂勒惠支的几幅版画,到底知悉,这位有着杜甫一样人格与心性的人,一直沉浸于“哀苍生”的境地。历史的长河里,杜甫倒映着一代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面目,到了近代,鲁迅接替了杜甫,竖起一面镜子,映照出知识分子的人格与心性。
他在日记里,有一段时期频繁提及“珂勒惠支”这个名字。此刻,得见这位德国女版画家的一批版画,为之深深震撼。一幅为《饿》,一群无辜的孩子睁着大眼睛,高高举起空碗,他们在向谁哀告呢?伫立画前,久久不能移步。另一幅为《贫苦》,色调更加幽暗,一个瘦得皮包骨的婴孩躺在床上奄奄一息,他的母亲双手抱头,孤苦地守在床边。
历唐宋元明清,一直到民国,中国底层人的疾苦也一刻都未曾走远。
对于底层人宿命的摹写,没有比这两幅版画更触目惊心的。终于理解鲁迅何以如此推崇珂勒惠支。他自费编辑出版了珂勒惠支版画选集,连广告词皆自拟:“书印无多,欲购从速!”展出的这张宣传告示上,拓印的正是珂勒惠支的那幅《饿》。
二
展厅一角,备有若干明信片、签字笔、图钉,以及一块小黑板。
小黑板上贴满明信片,那些歪歪扭扭粗细不均的笔迹,想必出自孩子之手。
有人写:“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有人引用臧克家的诗:“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有人写:“鲁迅爷爷,你抽烟太凶了。”
我也抽一张出来,写:“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这是他作于某个秋夜的一首七律中的一句,可能是失眠了,五更时,听见几声鸡鸣。鸡叫声衬得秋夜更加阒寂,就爬起来披上衣服,站在窗边看天上的星星,所谓“起看星斗正阑干”,表达着一种精神上的孤独。
他这种落寞的情绪,并非小我得不到成全的苦闷,而是没有同行者的孤独,不被理解的孤独,每日与魑魅魍魉打笔仗的孤独。
唯一的知己瞿秋白已死。瞿秋白被通缉时数次避难于他家中,曾写一首遍布悲意的诗赠他:
雪意凄其心惘然,江南旧梦已如烟。
天寒沽酒长安市,犹折梅花伴醉眠。
当得知噩耗,他在日记里,只寥寥几个字。读之,悲痛难抑。
三
鲁迅的人格魅力,总是一点点凸显出来,冰泉一样,慢慢汇成海洋;也是星光,渐成星云,辉映整个夜空。20世纪30年代,胡适在做什么?他怀着良好的愿望要进行社会改良。梁实秋在做什么?他在重庆写着《雅舍小品》。林语堂在做什么?他正为出国积极做着准备。鲁迅,则壮怀激烈,誓将铁屋子砸破。但,他深知,彻底掀翻这几千年封建主义下的铁屋子,何尝容易?
因为洞悉,所以悲观。
他是最彻底的,又是最绝望的。
我每次读《野草》,总要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意绪困扰——这一篇篇短章背后的鲁迅,何等苦闷?不止于自剖,到最后,总是无路可走。
可是,他一直坚持下来了,倾心于启蒙,寄希望于青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展厅,我们借助零星藏品,一点点给孩子讲解不同时期的鲁迅,企望小人儿可以走进人格伟大者的精神世界,哪怕轻轻为他掀开一小道缝隙,让星月之光透过来。他依然懵懵懂懂,到了初中,还有好几篇文章等着他,老师会带领他们逐句逐段分析、解构、总结、阐述……
孩子可以进入鲁迅的世界吗?即使是成人,怕也难以真正走进。唯有中年以后,才会一点点懂得他的好,他的唯一,他的不可多得。
鲁迅的字,幽秀简淡,不乏孤清,令人起爱惜之心,当得起“直追魏晋”的赞誉。一张张小楷、行书看过去,似乎尚有余温。
这么好的字,正是他孤身一人在北平供职于教育部时,一个个长夜,刻苦抄碑得来的。
写字的人,仿佛不曾走远,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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