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静默如谜 ‖ 辛波斯卡诗选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

写履历表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份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洁、精要是必需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彷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

陈黎 张芬龄 译

桥上的人们

一个奇怪的星球,上面住著奇怪的人。

他们受制于时间,却不愿意承认。

他们自有表达抗议的独特方式。

他们制作小图画,譬如像这张:

初看,无特别之处。

你看到河水。

以及河的一岸。

还有一条奋力逆航而上的小船。

还有河上的桥,以及桥上的人们。

这些人似乎正逐渐加快脚步

因为雨水开始从一朵乌云

倾注而下。

此外,什么事也没发生。

云不曾改变颜色或形状。

雨未见增强或停歇。

小船静止不动地前行。

桥上的人们此刻依旧奔跑

于刚才奔跑的地方。

在这关头很难不发表一些想法:

这张画绝非一派天真。

时间在此被拦截下来。

其法则不再有参考价值。

时间对事件发展的影响力被解除了。

时间受到忽视,受到侮辱。

因为一名叛徒,

一个广重歌川

(一个人,顺便一提,

已故多年,且死得其时),

时间失足倒下。

你尽可说这只不过是个不足道的恶作剧,

只具有两三个星系规模的玩笑。

但是为求周全,我们

还是补上最后的短评:

数个世代以来,推崇赞誉此画,

为其陶醉感动,

一直被视为合情合理之举。

但有些人并不以此为满足。

他们更进一步听到了雨水的溅洒声,

感觉冷冷的雨滴落在他们的颈上和背上,

他们注视著桥以及桥上的人们,

彷佛看到自己也在那儿

参与同样无终点的赛跑

穿越同样无止尽,跑不完的距离,

并且有勇气相信

这的确如此。

译注:此诗提到的画为日本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Utagawa Hiroshige, 1797-1858)一八五七年所作《名所江户百景》中的一幅--〈骤雨中的箸桥〉,此画因梵谷(1853-1890)一八八七年的仿作〈雨中的桥〉而著名。

陈黎 张芬龄 译

隐居

你以为隐士过的是隐居生活,

但他住在漂亮的小桦树林中

一间有花园的小木屋里。

距离高速公路十分钟,

在一条路标明显的小路上。

你无需从远处使用望远镜,

你可以相当近地看到他,听到他,

正耐心地向维里斯卡来的一团游客解释,

为什么他选择粗陋孤寂的生活。

他有一件暗褐色的僧服,

灰色的长须,

玫瑰色的两颊,

以及蓝色的眼睛。

他愉快地在玫瑰树丛前摆姿势

照一张彩色照。

眼前正为他拍照的是芝加哥来的史坦利科瓦力克。

他答应照片洗出后寄一张过来。

同一时刻,一位从毕哥士来的沈默的老妇人——

除了收帐员外没有人会找她——

在访客簿上写著:

赞美上主

让我

今生得见一位真正的隐士。

一些年轻人在树上用刀子刻著:

灵歌75在底下会师。

但老费多怎么了,老费多跑到那里去了?

费多正躺在板凳下假装自己是一只狼。

陈黎 张芬龄 译

回家

他回家。一语不发。

显然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他和衣躺下。

把头蒙在毯子底下。

双膝蜷缩。

他四十上下,但此刻不是。

他活著——却彷佛回到深达七层的

母亲腹中,回到护卫他的黑暗。

明天他有场演讲,谈总星系

太空航行学中的体内平衡。

而现在他蜷著身子,睡著了。

陈黎.张芬龄 译

广告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

用水将我洗尽。

我知道如何对付不幸,

如何熬过噩讯,

挫不义的锋芒,

补上帝的缺席,

帮忙你挑选未亡人的丧服。

你还在等什么——

对化学的热情要有信心。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的男□女子,

你真的该设法平静下来。

谁说

一定得勇敢地面对人生?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他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他的恶魔存在。

陈黎 张芬龄 译

家族相簿

我的家族里没有人曾经为爱殉身过。

事情发生,发生,却无任何染有神话色彩之事。

肺结核的罗密欧?白喉病的茱丽叶?

有些甚至活到耄耋之年。

他们当中没有半个受过单恋之苦,

满纸涕泪而不被回信!

到头来邻居们总是手捧玫瑰,

戴著夹鼻眼镜出现。

不曾在典雅雕饰的衣柜里被勒杀

当情妇的丈夫突然回来!

那些紧身胸衣,那些围巾,那些荷叶边

把他们全都框进照片里。

他们心中没有波希画的地狱景象!

没有拿著手枪急冲进花园的画面!

(他们因脑袋中弹而死,但是为了其他理由

并且是在战地担架上。)

即使那位挽著迷人之髻,黑色眼圈

彷佛依著球画成的妇人

血流不止地飞奔而去

不是向你,舞伴,也不是出于忧伤。

也许有人,在很久以前,在照相术未发明前——

但相簿里一个也没有——就我所知一个也没有。

哀愁自我嘲解,日子一天接一天过,

而他们,受慰问后,将因流行性感冒而消瘦。

陈黎 张芬龄 译

不期而遇

我们彼此客套寒暄,

并说这是多年后难得的重逢。

我们的老虎啜饮牛奶。

我们的鹰隼行走于地面。

我们的鲨鱼溺毙水中。

我们的野狼在开着的笼前打呵欠。

我们的毒蛇已褪尽闪电,

猴子——灵感,孔雀——羽毛。

蝙蝠——距今已久——已飞离我们发间。

在交谈中途我们哑然以对,

无可奈何地微笑。

我们的人

无话可说。

陈黎 张芬龄 译

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啊,这些就是喜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远静止的起跑

背对突然裂开的天空。

被刺穿的云漠。

向虚无的一击。

回声——白色的沉默,

寂静。

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

ABC,面包

还有二乘二等于四,

还有雪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们这儿有的

不全然是罪行。

雪人,并非每个字

都是死亡的判决。

我们继承希望——

领受遗忘的天赋。

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

废墟生养子女。

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演奏提琴。

雪人,在黄昏

我们点起灯。

那高处——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泪水会结冻。

噢雪人,半个月球人,

想想,想想,回来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墙内

我呼唤雪人,

用力跺脚取暖,

在雪上

永恒的雪上。

译注:叶提(Yeti)是传说住在喜马拉雅山的雪人。

陈黎 张芬龄 译

博物馆

这里有餐盘而无食欲。

有结婚戒指,然爱情至少已三百年

未获回报。

这里有一把扇子——粉红的脸蛋哪里去了?

这里有几把剑——愤怒哪里去了?

黄昏时分鲁特琴的弦音不再响起。

因为永恒缺货

十万件古物在此聚合。

土里土气的守卫美梦正酣,

他的短髭撑靠在展示橱窗上。

金属,陶器,鸟的羽毛

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

只有古埃及黄毛丫头的发夹嗤嗤傻笑。

王冠的寿命比头长。

手输给了手套。

右脚的鞋打败了脚。

至于我,你瞧,还活着。

和我的衣服的竞赛正如火如荼进行着。

这家伙战斗的意志超乎想象!

它多想在我离去之后继续存活!

陈黎 张芬龄 译

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天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幷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是剥皮者,谁被剥了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陈黎 张芬龄 译

写作的喜悦

被书写的母鹿穿过被书写的森林奔向何方?

是到复写纸般复印她那温驯小嘴的

被书写的水边饮水吗?

她为何抬起头来,听到了什么声音吗?

她用向真理借来的四只脆弱的腿平衡着身子,

在我手指下方竖起耳朵。

寂静——这个词也沙沙作响行过纸张

并且分开

“森林”这个词所萌生的枝桠。

埋伏在白纸上方伺机而跃的

是那些随意组合的字母,

团团相围的句子,

使之欲逃无路。

一滴墨水里包藏着为数甚伙的

猎人,眯着眼睛,

准备扑向倾斜的笔,

包围母鹿,瞄准好他们的枪。

他们忘了这幷非真实人生。

另有法令,白纸黑字,统领此地。

一瞬间可以随我所愿尽情延续,

可以,如果我愿意,切分成许多微小的永恒

布满暂停飞行的子弹。

除非我发号施令,这里永不会有事情发生。

没有叶子会违背我的旨意飘落,

没有草叶敢在蹄的句点下自行弯身。

那么是否真有这么一个

由我统治、唯我独尊的世界?

真有让我以符号的锁链捆住的时间?

真有永远听命于我的存在?

写作的喜悦。

保存的力量。

人类之手的复仇。

陈黎 张芬龄 译

特技表演者

从高空秋千到

高空秋千,在急敲的鼓声嘎然中止

中止之后的静默中,穿过

穿过受惊的大气,速度快过

快过身体的重量,再一次

再一次让身体坠落不成。

独自一人。或者称不上独自一人,

称不上,因为他有缺陷,因为他缺乏

缺乏翅膀,非常缺乏,

迫使他不得不

以无羽毛的,而今裸露无遮的专注

羞怯地飞翔。

以吃力的轻松,

以坚忍的机敏,

在深思熟虑的灵感中。你可看到

他如何屈膝蹲伏以纵身飞跃,你可知道

他如何从头到脚密谋

与他自己的身体作对;你可看到

他多么灵巧地让自己穿梭于先前的形体并且

为了将摇晃的世界紧握在手

如何自身上伸出新生的手臂——

超乎一切的美丽就在此一

就在此一,刚刚消逝的,时刻。

陈黎 张芬龄 译

剧场印象

我以为悲剧最重要的一幕是第六幕:

自舞台的战场死者复活,

调整假发、长袍,

刺入的刀子自胸口拔出,

绳套自颈间解下,

列队于生者之间

面对观众。

个别的和全体的鞠躬:

白色的手放在心的伤口,

自杀的女士屈膝行礼,

被砍落的头点头致意。

成双成队的鞠躬:

愤怒将手臂伸向顺从,

受害者幸福愉悦地注视绞刑吏的眼睛,

反叛者不带怨恨地走过暴君身旁。

用金色拖鞋的鞋尖践踏永恒。

用帽子的帽缘扫除道德寓意。

积习难改地随时打算明天重新开始。

更早死去的那些人成一列纵队进场,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或者两幕之间。

消失无踪的那些人奇迹似地归来。

想到他们在后台耐心等候,

戏服未脱,

妆未卸,

比长篇大论的悲剧台词更教我心动。

但真正令人振奋的是布幕徐徐落下,

你仍能自底下瞥见的一切:

这边有只手匆忙伸出取花,

那边另一只手突然拾起掉落的剑。

就在此时第三只手,隐形的手,

克尽其责:

一把抓向我的喉咙。

陈黎 张芬龄 译

广告

我是一颗镇静剂,

我居家有效,

我上班管用,

我考试,

我出庭,

我小心修补破裂的陶器——

你所要做的只是服用我,

在舌下溶解我,

你所要做的只是吞下我,

用水将我洗尽。

我知道如何对付不幸,

如何熬过噩讯,

挫不义的锋芒,

补上帝的缺席,

帮忙你挑选未亡人的丧服。

你还在等什么——

对化学的热情要有信心。

你还只是一位年轻的男╱女子,

你真的该设法平静下来。

谁说

一定得勇敢地面对人生?

把你的深渊交给我——

我将用柔软的睡眠标明它,

你将会感激

能够四足落地。

把你的灵魂卖给我。

没有其它的买主会出现。

没有其它的恶魔存在。

陈黎 张芬龄 译

在一颗小星星底下

我为称之为必然向巧合致歉。

倘若有任何误谬之处,我向必然致歉。

但愿快乐不会因我视其为己有而生气。

但愿死者耐心包容我逐渐衰退的记忆。

我为自己分分秒秒疏漏万物向时间致歉。

我为将新欢视为初恋向旧爱致歉。

远方的战争啊,原谅我带花回家。

裂开的伤口啊,原谅我扎到手指。

我为我的小步舞曲唱片向在深渊吶喊的人致歉。

我为清晨五点仍熟睡向在火车站候车的人致歉。

被追猎的希望啊,原谅我不时大笑。

沙漠啊,原谅我未及时送上一匙水。

而你,这些年来未曾改变,始终在同一笼中,

目不转睛盯望着空中同一定点的猎鹰啊,

原谅我,虽然你已成为标本。

我为桌子的四只脚向被砍下的树木致歉。

我为简短的回答向庞大的问题致歉。

真理啊,不要太留意我。

尊严啊,请对我宽大为怀。

存在的奥秘啊,请包容我扯落了你衣裾的缝线。

灵魂啊,别谴责我偶尔才保有你。

我为自己不能无所不在向万物致歉。

我为自己无法成为每个男人和女人向所有的人致歉。

我知道在有生之年我无法找到任何理由替自己辩解,

因为我自己即是我自己的阻碍。

噢,言语,别怪我借用了沉重的字眼,

又劳心费神地使它们看似轻松。

陈黎 张芬龄 译

致谢函

我亏欠那些

我不爱的人甚多。

另外有人更爱他们

让我宽心。

很高兴我不是

他们羊群里的狼。

和他们在一起我感到宁静,

我感到自由,

那是爱无法给予

和取走的。

我不会守着门窗

等候他们。

我的耐心

几可媲美日晷仪,

我了解

爱无法理解的事物,

我原谅

爱无法原谅的事物。

从见面到通信

不是永恒,

只不过几天或几个星期。

和他们同游总是一切顺心,

听音乐会,

逛大教堂,

饱览风景。

当七座山七条河

阻隔我们,

这些山河在地图上

一目了然。

感谢他们

让我生活在三度空间里,

在一个地平线因变动而真实,

既不抒情也不矫饰的空间。

他们并不知道

自己空着的手里盛放了好多东西。

“我不亏欠他们什么,”

对此未决的问题

爱会如是说。

陈黎 张芬龄 译

微笑

世人宁愿亲睹希望也不愿只听见

它的歌声。因此政治家必须微笑。

白如珍珠的衣服意味着他们依旧兴高采烈。

游戏复杂,目标遥不可及,

结果仍不明朗——偶尔

你需要一排友善,发亮的牙齿。

国家元首必须展现未皱起的眉头

在机场跑道,在会议室。

他们必须具体呈现一个巨大,多齿的“哇!”

在施压于肉体或紧急议题的时候。

他们脸部的自行再生组织

使我们的心脏营营作响,眼睛的水晶体改变焦距。

转变成外交技巧的牙医术

为我们预示一个黄金时代的明日。

诸事不顺,所以我们需要

雪亮门牙的大笑和亲善友好的臼齿。

我们的时代仍未安稳、健全到

让脸孔显露平常的哀伤。

梦想者不断地说:“同胞手足之情

将使这个地方成为微笑的天堂。”

我不相信。果真如此,政治家

就不用做脸部运动了,

而只是偶尔为之:他心情舒畅,

高兴春天到了,所以才动动脸。

然而人类天生忧伤。

就顺其自然吧。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陈黎 张芬龄 译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幷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它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皱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衣服

你脱下,我们脱下,他们脱下

用毛料,棉布,多元酯棉制成的

外套,夹克,短上衣,有双排钮扣的西装,

裙子,衬衫,内衣,居家便裤,套裙,短袜

搁在,挂在,拋置在

椅背上,金属屏风的两侧;

因为现在,医生说,情况不算太糟,

你可以穿上衣服,充分休息,出城走走,

有问题服用一粒,睡前,午餐后,

过几个月,明年春天,明年再来;

你了解,而且也想过,那正是我们担心的,

他想象,而你全都采信;

该用颤抖的双手绑紧,系牢

鞋带,扣环,粘带,拉炼,扣子,

皮带,钮扣,袖扣,领口,领带,扣钩,

从手提袋,口袋,袖子抽出

一条突然用途大增的

压皱的,带点的,有花纹的,有方格的围巾。

陈黎 张芬龄 译

天空

我早该以此开始:天空。

一扇窗减窗台,减窗框,减窗玻璃。

一个开口,不过如此,

开得大大的。

我不必等待繁星之夜,

不必引颈

仰望。

我已将天空置于颈后,手边,和眼皮上。

天空紧捆着我

让我站不稳脚步。

即使最高的山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靠近天空。

任何地方都不比另一个地方拥有

更多的天空。

钱鼠升上第七重天的机会

不下于展翅的猫头鹰。

掉落深渊的物体

从天空坠入了天空。

粒状的,沙状的,液态的,

发炎的,挥发的

一块块天空,一粒粒天空,

一阵阵,一堆堆天空。

天空无所不在,

甚至存在你皮肤底下的暗处。

我吞食天空,我排泄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被居住的居民,

被拥抱的拥抱,

回答问题的问题。

分为天与地——

这并非思索整体的

合宜方式。

只不过让我继续生活

在一个较明确的地址,

让找我的人可以

迅速找到我。

我的特征是

狂喜与绝望。

陈黎 张芬龄 译

——以上译诗选自《辛波丝卡诗选》

(1998年,桂冠出版公司)

墓志铭

在此长眠着一个旧派的女人,

像个逗点。她是几首诗歌的作者,

大地赐予她永久的安息,

尽管她不属于任何的文学派别。

她的坟墓没有豪华的装饰,

除了这首小诗、牛蒡和猫头鹰。

路人啊,请你从书包里拿出计算器,

为希姆博尔斯卡的命运默哀一分钟。

林洪亮 译

结束与开始

战争过后,

总会有人去清理,

把战场打扫整洁,

而整洁决不会自行出现。

总会有人把瓦砾

扫到路旁边,

好让装满尸体的大车,

畅行无阻地驶过。

总会有人去清除

淤泥和灰烬,

沙发的弹簧,

玻璃的碎片,

和血污的破衣烂衫。

总会有人去运来木头,

好撑住倾斜的墙壁。

给窗户装上玻璃,

给大门安上搭扣。

这些工作不会一蹴而就,

安们需要岁月。

所有的摄影机

都已去参加另一场战争。

桥梁需要修复,

车站需要重建,

卷起的袖口,

已经破成了碎片。

有人手里拿着扫帚,

仍会想起发生过的战争。

有些人听着,

不停地频频点头。

有些人开始东张西望,

感到枯燥乏味。

时常有人

在树丛下挖出

锈坏了的刀枪,

并把它们丢进废物堆里。

那些目睹过

战火的人,

不得不把位置让给

对战争了解较少的人,

了解很少的人,

甚至毫无了解的人。

还有人会躺在

产生前因

和后果的草丛中,

嘴里咬着麦穗,

眼睛望着浮云。

林洪亮 译

圣母怜子图

雄出生的那个小镇:

看见纪念碑,称赞它宏伟,

赶走废弃的博物馆台阶上的两只鸡,

找出那位母亲居住的地方,

敲门推门嘎吱嘎吱打开门。

她挺直腰身,头发梳得直溜溜,眼睛明澈。

说声我是从波兰来的。

互相说些轻松话。大声清楚提问题。

是的,她非常爱他。是的,他总是那样。

是的,那时她正站在监狱墙边。

是的,她听见枪声齐鸣。

后悔没有带一个卡式录音机

和一部摄影机。是的,她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曾在电台上读他的最后一封信。

她曾在电视上唱古老的摇篮曲。

有一次她甚至演电影,睁眼瞪着

强弧光灯直至流出泪来。是的,她被回忆感动。

是的,她有点疲倦。是的,会进去的。

站起来。表示感谢。说再见。走出去,

经过下一群游客身边。

黄灿然 译

我太靠近了

我太靠近了,以致无法被他梦到。

我不飞越他,也不逃离他

从树的根部下,我太靠近了。

鱼在网中吟唱,那不是我的声音。

戒指转动,也不在我指上。

我太靠近了。一座着火的房子

我并不在里面,呼救着。太靠近了

让铃铛在我头发上摇出谐音。

太靠近了,无法像客人一样进入

任他们闭绝自身。

我再不会死去,那样轻率

那样随意,那样远离我的肉体

像那次在他梦中。太靠近了。

我品尝这声音,我看见这个单语的闪光躯壳

当我安躺在他怀中。他睡着

比往日更能接近,而他曾是

一个流浪马戏团的收银人,带着一头狮子

如今他正在变成深谷,

铺满落叶,被雪山封闭,

在阴郁的天空里。我太靠近了。

无法从空中向他掉落。我的呼喊

会将他唤醒。而可怜的我

已收□我的形体。

我曾是白桦,我曾是金丝雀。

我曾走出我那个

肤色□丽的茧壳,拥有过

从惊讶目光中消失的优雅,

那财富中的财富。我太靠近了。

太靠近,他无法梦到我。

我把手从这个睡着的头下抽出来。

我的手已经麻木,插满了针

每个针尖上,都坐着一个等候计算的

下凡的天使

达文 译

雅什罗旁的饥饿集中营

写下来,写下,用普通的墨水,

在普通的纸上:没有食物,

他们全死于饥饿。全部?是多少?

草地是这么大。有多少片草叶

代表每一位?写:我不知道。

历史的骨骼记载在饱满的身躯上

一千零一变成整整一千。

那伶仃的一彷佛根本不存在。

一个虚构的胎儿,空空的摇篮,

向无人打开的识字课本。

那微笑、喊叫和膨胀着的空气,

踏进空寂探访的花园,

一片无人区。

我们在这片曾经变成肉体的草地上。

寂静残存得像一个伪证,

光天化日,碧绿。旁边有座森林──

树皮剥落,吮吸苔团。

在那人目盲之前

那每日风景的配量。空中有一只鸟

它巨大翅膀的影子,

在他们的嘴巴上移动,

口颚张合,咬牙切齿。

夜空中

游魂随月而起,

昏暗的像手臂飞舞,

举着空杯子。

在带剌的铁叉上

转着一个人

他们唱歌,声音遍地。

一首欢快的战歌惊悸人心。

写吧,关于这里的宁静。

就这样。

达文 译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抓住一条鱼,

一条鱼切碎肚里有几条鱼的鱼,

一条鱼造一条鱼,一条鱼在一条鱼里面,

一条鱼从一条被包围的鱼那里溜脱了。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爱慕一条鱼,

你的眼睛————它说————像天上的鱼闪亮,

我愿跟你游向我们共同的大海,

你这鱼群中的尤物。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一条鱼找到了高于一切鱼类的鱼,

一条鱼向一条鱼屈膝,一条鱼向一条鱼唱情歌,

一条鱼向一条鱼祈祷,为了减轻游泳的痛苦。

在赫拉克利特的河流里

我是一条孤独的鱼,一条喜好孤独的鱼

(至少不是一条木头鱼石头鱼)

几次写在银山的小鱼,那么短,

也许它就是困惑地闪光的黑暗?

傅正明 译

评一首未写完的诗

诗的开头几个词

女作者说地球真小,

相反,天空是个大得多的词,

星星,她说:”其中有比它所需要的还多。”

天空的描述使人们感到无助,

她失落于敬畏天空之浩瀚无垠,

她为无数行星的死寂震憾不已,

旋即在她的心灵(我们可以说这是不细心的心灵)

一个问题开始浮现,

在阳光下在宇宙众星之下

不管怎样我们是否是孤立的?

与这种可能的理论相反!

这种信念今天被普遍坚持!

面临这无可辩驳的证据,任何时候

都可能找到的证据!啊,诗人。

同时我们的预言家返回地球————

这颗也许"无人目睹地旋转"的行星,

这唯一的"宇宙可以提供的科学的幻想"。

这位女作者似乎无法抵御

帕斯卡尔的绝望,

安德洛墨达或卡西俄皮阿的逆境。

孤傲感膨胀了浓化了,

从而浮现了如何生存等问题,

因为"我们的空虚无法消解。"

"啊,主阿,"人呼唤他自己,

"怜悯我,启示我……"

女作者被如此轻浮滥用的人生观压迫,

仿佛这种思想有无尽的储藏。

她难以苟同的战争的思想

总是被双方丢失。

由于人对人的非人的"残忍"(原文如此!)。

这首诗蕴含一种精神意义。

它也许在一支不那么天真的笔下闪光。

可是呵,遗憾!这一根本不可靠的论题

(在阳光下在宇宙众星之下

不管怎样我们是孤立的)

及其采用冷漠的风格的生发

(将白话与崇高杂揉一体)

导致这个结论,可谁会相信呢?

无人相信。我不曾告诉你吗?

1976

傅正明 译

罗得的妻子

他们说我因好奇而回头张望。

但不好奇也有别的理由。

我由于惋惜一个银碟回头。

由于系鞋带时心烦意乱。

由于不想老是看到

我丈夫罗得的直脖子。

由于突然认定如果我死了

他不会放慢脚步。

由于温和的不顺从。

由于警觉地感到有什么在追赶。

由于安然希望上帝改变他的主意。

我们的两个女儿消失在山头。

我感到老之将至。精疲力竭。

不能成眠,我们徒劳的走。

我把婴儿放在地上时回头。

我由于害怕前面的路回头。

我面前出现几条蛇,

蜘蛛,田鼠和学翅的秃鹰。

此刻她既非正直也非邪恶——————仅仅众生而已

以寻常的恐慌爬行和跳跃。

由于我正在溜走而感到耻辱。

由于一种叫喊的欲望,回归的欲望。

我弹道我由于孤独而回头。

或先在这一瞬间风鼓起来了。

我的头发扬起我的衣衫飘拂。

我记得:他们都从所多玛城墙看它。

一次又一次发出大笑。

我愤怒地回头,

给他们伟大的废墟调味。

我由于上述一切原因而回头。

我不顾自身的危险回头。

我是唯一的一块回头的岩石,在脚下咆哮。

突然一道裂口横在路上。

裂口边一只仓鼠踮起后脚惊惶逃蹿。

于是我两度回头一瞥。

不,不。我继续跑,

我爬行,我爬上来,

直到黑暗从天而降,

黑暗带来燃烧的瓦砾杀死的鸟。

我原因呼吸困难而眩晕。

如果有人看见,他会以为我在跳舞。

但我仍然睁开眼睛。

我也许感到自己的脸正好转向城头。

1976

傅正明 译

阿道夫·希特勒的第一帧照片

身穿小罩衣的这个孩子,是个什么东西?

这是小阿道夫,主子希特勒的儿子?!

他也许长大当个高级律师?

或维也纳歌剧院的男高音?

这小巧的手耳眼鼻是谁的?

灌满了牛奶的肚子是谁的——————

莫非是哪个印刷工人、教师、商人或牧师的?

这逗趣的小腿将走向哪里?

到庭院,到学校,进入办公室,出席婚礼,

也许跟着市长的女儿?

当这小老头,小天使,小太阳

一年前降临人世

天地间并无死亡迹象:

春日的太阳,窗台的天竺葵,

庭院里激情的音乐,

玫红彩绢上幸运的预言:

降世之前她母亲决定命运的梦:

梦中一只鸽子————-一个欢乐的讯息,

如果抓进笼子,一个恭候已久的客人就会光临。

钉呀钉,钉个笼子,谁在这儿,阿道夫的野心。

奶嘴和尿布,呀呀学语和揩鼻涕的胸巾,

灵巧的少女,上帝保佑,木头保护

像他父母,像篮子里的猫,

像所有别的家庭相册上的孩子们。

来吧,现在我们不要哭,

遮在黑布下的摄影师叔叔将说声"卡嚓"!

阿特列·克林格,格拉本斯切斯,布劳诺,

布劳诺是个不错的小镇,

讲信用的公司,亲热的邻居,

喷香的新烤的面包和肥皂,

人们听不见狗吠和命运的脚步。

历史教师松开衣襟

在家庭作业本上打哈欠。

傅正明 译

维斯瓦娃·辛波丝卡(Wislawa Szymborska,1923-2012),波兰女作家,同时也是位杰出的翻译家,将许多优秀的法国诗歌翻译成波兰语,并于1996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其诗作被称为"具有不同寻常和坚韧不拔的纯洁性和力量"。有《一见钟情》,《呼唤雪人》等著作。她是第三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诗人(前两位是一九四五年智利的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和一九六六年德国的奈莉·萨克斯),第四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波兰作家。

辛波丝卡一生创作了二十本诗集,公开发表的诗歌约400首,创作生涯从1950年代延续至2012年,是波兰最受欢迎的诗人。《巨大的数目》在1976年出版时,1万册在1周内就售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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