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到另一座城市来看另一个男人——《东篱故事》摘登

我说的“一个男人”个头和我差不多,脸上架副眼镜特别有型。

估计他叫李度一。

翻看他的画册,光作者的名字我就盯了半天。

标出的“李度”彻底把我搞糊涂了。

五年前跑野塘子游泳,伯瑞克酒店东面的那块塘。身体没练出肌肉,左耳却叫跟一位老哥比拼速度浸进水,基本失聪。

本想欺负他比我年长,谁知淮南淮河游出来的男人,藏着股蛮劲,越游越上劲,把蚌埠淮河游出来的我远远甩开。

从那以后我听人讲话,若是人在我左侧,一小部分内容靠猜测,一小部分靠读唇语。

但人名字是非要清白的;听得模糊我就装糊涂。

似乎听得他介绍自己叫李度一,画册上却写着李度。

我已经很久都不大信任我的听觉了,就揣着糊涂装明白。

“一个男人到另一个城市来看另一个男人”,看似有点搞标题党手段的意思;其实我极讨厌靠个惹眼球的标题弄热文章,有本事你就用正文发力。

这个题目想表达两层意思:男人和男人的友情、倾慕,浓烈起来并不逊于男女之间的烈焰;古雅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一个男人大老远的去找另一个男人玩耍。

他到底是李度还是李度一,我就是最后很亲热的跟他在车前握手告别时也没闹明白。

本来我是要弄明白的,我都端着酒杯站起来了,预备喝个酒问他。

可一听他说是蚌埠怀远的,和我母亲家龙亢集不远,小杯倒大杯,立即跟他炸个雷子,炸得我几乎连自己是谁都不明白了。

所以“一个男人”估计他就叫李度一。

“另一个城市”说的就是俺小城淮北。

李度一现居北京,经常回蚌埠。

而 “另一个男人”说的是东篱堂主沈怀远。

这题目该叫“一个男人到淮北来看沈怀远”,或“李度一到小城来看沈怀远”。

我还是喜欢“一个男人到另一座城市来看另一个男人”,犹抱琵琶半遮面,会有别样感觉。

就像平日里的月亮遭人冷落,一说红月亮、蓝月亮,满城都是昂着头的。

沈怀远的牛皮哄哄是从他念几年清华总裁班,在皇城根那边弄块地开个厂开始的。

清华的那个班是老总班,全国各地的腚大腰圆者荟萃,表情都是眼盯着天安门,胸怀全中国的。

某天某日他的文化情怀在小心脏里一爆炸,搭个东篱书院平台,他积蓄的人脉资源影响力号召力一股脑的迸发。

小城有个很低调的油画家叫刘永强,在电厂隧道西面的凤凰山庄有个画室。

他2011年进修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油画高级研修班,后考入中国油画院研究生课程班,并获得奥文奖学金;现在北京陈丹青工作室任助理。

他是老沈的万千资源之一。

善画人物的刘永强画老沈时就犯了大愁。

有时意兴奋发,志得意满的样子;有时苦大仇深,满脸风雨沧桑,情绪当低落却不见沮丧;有时混合作家、画家、书法家、古琴师、茶艺师、香道师模样,文化人堆里熏陶出来点儒雅,但一端架子你又觉得夸张了。

若是再细看,芦岭矿、淮海实业的历史痕迹还深深浅浅的残留着。

这么多东西很亲热的混一起弄一张脸上,刘永强画出的老沈就非常复杂,复杂到沈怀远也不知坐在那里,皮笑神不笑,有点忧郁的拿着他自个编辑出版的微信书。

我跟刘画家经东篱平台熟悉以后跟他说,莫说是你,就连我这个老沈封的“东篱首席文化学者”都不知,在单位时间内,有几个相的老沈,到底哪个才算是真正的沈怀远。

老沈的一位山长朋友张真说人无定相;这个“无”该有时空感,断不是一会半会的时间吧。

由我跟刘永强的困惑来看,用“另一个男人”来称呼老沈,也没有委屈他。

老沈和全国各地的文化人交往桩桩都是轶事趣闻。

你像他结识张真,就是听说张真是安徽秋浦书院山长,开车撵合肥追蒙城,大年三十跟人家第一次握上手。

谁见这样的古道热肠的汉子不敬不亲?

老沈就有这个本事,只要是他沈怀远佩服的人,一面就胜似亲兄弟。

我其实第一眼看李度一的画就已经另眼看待他这个人了。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第一感觉倘若能刻下烙印,一定得有个电闪雷鸣的瞬间。

他的画用的是枯笔焦墨,师承明末清初的新安画派。

这种画风外观枯淡幽冷,简括而凝练,意境冷寂中藏着恣肆,追求品格、性情,非常自我。

说实话,现在的画家很少有谁再画这种极其小众的东西了,很简单,市场面很窄,倘无其他谋生手段,维系生存都很困难。

古人在这一画法上走得太高太远,你痴迷、羁绊于此,不管是评奖成名,或是寻售求财,皆无异于自杀。

好比古琴,你可以自在而欢喜;真要高山流水的不走出来,靠它养家糊口等于画饼充饥。

过去的文人画这种表达自我意趣的作品,大多就是个情怀,“独写心性,自娱而已”。

画文人画的,画家多是业余身份,吃饭的身份或是官员,或是家境殷实的士绅。

李度一三十年走在这条路上,孤单艰难,却矢志不移;他坚信中国画高雅一面的传承定有意义,亦会熏染出更多的知音。

实属别样的人,直杆凌云,孤标傲骨。

李度一来,老沈从里间小屋搬出他的宝贝,中国人大艺术学院陶古老师为他画的全景“东篱草堂”。

我一见此竖长轴,就骂老沈不厚道;我们来东篱那么多次,要不是托福李度一,根本见不到这样的好图。

陶先生是中国书协会员,诗词书画造诣很深。

他的题诗、书法、画面味道十足。

他画东篱构图很有趣,将其舒展成竖长轴,陶艺馆、书院、琴园、草堂由上而下竖排,铺展在二郎山上。

除了山泉稍隐约,整个山庄叫他呼唤成气韵、精神俱在的诗情画意。

他也是焦墨作画,与李度一一路。

陶先生似更感性,李老师则更冷幽。

各具情态。

陶先生跟东篱堂主的相识、相知也是偶然。

他回老家宿州,听说淮北有个艺术家喜欢聚的地方叫东篱;先加微信,有了初步了解,约东篱茶叙,与堂主一见便成好友。

每每回宿,即来小聚,越发喜欢东篱这个地方。

也是“一个男人到另一座城市来看另一个男人”的故事。

李度一和沈怀远也是偶然加必然。

老沈讲,前几年北京一个展览上见到度一的作品,很是喜欢,浅聊几句;前年深圳文博会上,看朋友乔鹏的画展,恰他的作品也在展览,又是老乡,分外亲切。

中间相约几次来东篱,一直未能成行。

古今文化人装束不同,面目、心思大差不离。

寻访好友的过程,犹如吟诗、作画,其中的情味令人着迷。

老沈新近添了个喝酒大晕后的动作,伸出舌头表示极欢喜或说错话、做错事,手舞足蹈,孩童一般。

他见李度一,未饮半杯酒,却欢喜到舌头屡出。

李度一眼中的堂主,高山伟岸。

传承古代文人画的这样一个人,见到有古意的文化珍惜者,自然是大欢喜。

他极爱坐落于城郊荒野里的东篱书院,以为大美。赞之曰:“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淡然无极,而众美随之。”

送老沈一幅画,其情意切近而悠远。

气味相投,再见如故;不远百里、千里,就为一叙、一茶、一酒,足慰平生。

李度一,真当代雅人也。

也许,早已不是夕阳西下古道西风瘦马那样的场景,但“故人具鸡黍”、“把酒话桑麻”的古意、趣味,变成了“一个男人到另一座城市来看另一个男人”,仍在演绎。

古今文化、文化人,其实是一心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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