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波斯卡一九九六年诺贝尔奖领奖致辞
2013-06-26 15:20 作者:辛波斯卡来源:凤凰文化
辛波斯卡
据说任何演说的第一句话一向是最困难的,现在这对我已不成问题啦。但是,我觉得接下来的句子──第三句,第六句,第十句……一直到最后一行──对我都是一样的困难,因为在今天这个场合我理当谈诗。我很少谈论这个话题──事实上,比任何话题都少。每次谈及,总暗地里觉得自己不擅此道,因此我的演讲将会十分简短,上桌的菜量少些,一切瑕疵便比较容易受到包容。
当代诗人对任何事物皆是怀疑论者,甚至──或者该说尤其──对自己。他们公然坦承走上写诗一途情非得已,彷佛对自己的身份有几分羞愧。然而,在我们这个喧哗的时代,承认自己的缺点──至少在它们经过精美的包装之后──比认清自己的优点容易得多,因为优点藏得较为隐密,而你自己也从未真正相信它们的价值……在填写问卷或与陌生人聊天时──也就是说,在他们的职业不得不曝光的时候──诗人较喜欢使用笼统的名称"作家",或者以写作之外所从事的任何工作的名称来代替"诗人"。办事官员或公交车乘客发现和自己打交道的对象是一位诗人的时候,会流露出些许怀疑或惊惶的神色。我想哲学家也许会碰到类似的反应,不过他们的处境要好些,因为他们往往可以替自己的职业上冠上学术性的头衔。哲学教授──这样听起来体面多了。
但是却没有诗教授这样的头衔。这毕竟意味着诗歌不是一个需要专业研究,定期考试,附有书目和批注的理论性文章,以及在正式场合授与文凭的行业。这也意味着光看些书──即便是最精致的诗──并不足以成为诗人。其关键因素在于某张盖有官印的纸。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俄国诗坛的骄傲、诺贝尔桂冠诗人布洛斯基(JosephBrodsky)就曾经因为这类理由而被判流刑。他们称他为"寄生虫",因为他未获官方授与当诗人的权利。
数年前,我有幸会见布洛斯基本人。我发现在我认识的诗人当中,他是唯一乐于以诗人自居的。他说出那两个字,不但毫不勉强,相反地,还带有几分反叛性的自由,我想那是因为他忆起了年轻时所经历过的不人道羞辱。
在人性尊严未如此轻易遭受蹂躏的较幸运的国家,诗人当然渴望被出版,被阅读,被了解,但他们绝少使自己超越一般民众和单调日常生活的水平。而就在不久前,本世纪的前几十年,诗人还竭尽心力以其奢华的衣着和怪异的行径让我们震惊不已,但这一切只是为了对外炫耀。诗人总有关起门来,脱下斗篷、廉价饰品以及其它诗的装备,去面对──安静又耐心地守候他们的自我──那白晰依旧的纸张的时候,因为到头来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伟大科学家的电影版传记相继问世,并非偶然。越来越多野心勃勃的导演企图忠实地再现重要的科学发现或杰作的诞生的创造过程,而且也的确能几分成功地刻画出投注于科学上的心血。实验室,各式各样的仪器,精密的机械装置重现眼前:这类场景或许能让观众的兴趣持续一阵子;充满变量的时刻──这个经过上千次修正的实验究竟会不会有预期的结果?──是相当戏剧化的。讲述画家故事的影片可以拍得颇具可看性,因为影片再现一幅名作形成的每个阶段,从第一笔画下的铅笔线条,到最后一笔涂上的油彩。音乐则弥漫于讲述作曲家故事的影片中:最初在音乐家耳边响起的几小节旋律,最后会演变成交响曲形式的成熟作品。当然,这一切都流于天真烂漫,对奇妙的心态──一般称之为灵感──并未加以诠释,但起码观众有东西可看,有东西可听。
而诗人是最糟糕的;他们的作品完全不适合以影像呈现。某个人端坐桌前或躺靠沙发上,静止不动地盯着墙壁或天花板看;这个人偶尔提笔写个七行,却又在十五分钟之后删掉其中一行;然后另一个小时过去了,什么事也没发生……谁会有耐心观赏这样的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