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彪佳的庭园、山川与残梦。
明 仇英 独乐园 局部
壹
崇祯八年,起义军猖獗,皇陵被掘,天子下罪己诏,京城大乱,人心惶惶。是时,身在苏、松道巡抚任上的祁彪佳却选择了退出,他请假告归,回山阴老家照顾母亲。
祁彪佳本是不可多得的才人,出身山阴大族,七岁时亲戚与他开玩笑,抱他上树并出上联:“猢狲上树”,要他对出下联才可抱他下树,祁彪佳脱口而出:“飞虎在天”,颇见志气。事实证明,他的是同辈中最有才华的一个,十七岁中举,二十一岁进士及第。但此时,他因秉公执法得罪了朝中权贵,意冷心灰之下,回乡另有要事——在寓山为自己建一处避秦的桃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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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中之水无非山,越中之山无非水,越中山水无非园”,祁彪佳的故乡是个极适合建筑园林的地方,寓山又是他儿时与两个哥哥玩耍之地,自然有一种被回忆笼罩的温情的色调。他说,自己想在此建园,也仅仅是要四季泛月迎风、呼云醉雪,携韵人云客时时游赏清心罢了,做起来却无比投入,仿佛构思宏文、经营巨篇。
鸿蒙辟川岩,缺陷犹未补。补之以人工,开山我做主。林壑秉清淑,静者乃能取。尔我抱奇癖,夙志在老圃。搜剔穷幽危,刻削化腐朽。赤日汗如浆,盘旋而伛偻。奈何致胼胝,乐此不为苦。苔面洗新痕,石色蒙太古。亭开四面山,山山献笑舞。委道接长松,小阁藏平坞。亦可受烟霞,非但蔽风雨。
——祁彪佳《卜筑寓山闻何芝田开果园奉寄》
晚明造园成一时风气,江南园林蜂出,但认真构思布景,亦绝非易事。为了获得灵感,祁彪佳命家奴驾小舟遍访园越中名园,哪怕风雨天也未断寻访,天稍亮便出发,入夜乘月而归。两年的奔波里,害了不少病,家财尽散,造园造的已经不是一座园林,而是一个渐渐铸成的执念。贰
初开寓山时,祁彪佳以为自己与寓山开始了交流,他将之称为“解会”。他自己也说,自己是个痴人,造园也是一种病,建了几亭几榭,以为可以停手,客人来看,又指点说此处可以亭,彼处可以榭,反复徘徊观摩,亭榭又加几处,他便如此“病而愈,愈而复病”,陷入痴癖之中,此生无法自拔。
每至路穷径险,则极虑穷思,形诸梦寐,便有别辟之境地,若为天开,以故兴愈鼓,趣亦愈浓。朝而出,暮而归,偶有家冗,皆于烛下了之。枕上望晨光乍吐,即呼奚奴驾舟,三里之遥,恨不足之于跬步。祈寒盛暑,体粟汗浃,不以为苦。虽遇大风雨,舟未尝一日不出。摸索床头金尽,略有懊丧意,及于抵山盘旋,则购石庀材,犹怪其少。以故两年以来,橐中如洗,予亦病而愈,愈而复病。此开园之痴癖也。
——祁彪佳《寓山注》
陪着他造园的还有一个人——他的妻,商景兰。商景兰是名门之女,工书善画,二人青年时成婚,便有金童玉女之誉,祁彪佳一生未纳妾,婚后育有四女二子。妻子过生日时,祁彪佳曾设水陆道场为她祈福。产女时,妻子血崩,几乎昏厥,他日夜照顾,亲治药饵。商景兰与四女二媳又都工诗,暇日登临,媳女辈携带笔床砚匣相随,角韵分题,也是一时盛事。
寓园这一宏构,自然也是祁商二人共同的作品,崇祯十年,整个寓园竣工,不久后祁彪佳便携爱人迁入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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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时起,祁彪佳的心力全寄托于寓园之中。寓园在设计时,借了四周自然风致,把庭院揉进了山水之中。寓园有亭名选胜亭,登临徘徊四望,霞峰隐日,平野荡云可收眼底,禽鱼草木也同主人共畅怀。一日寓园主人于梦中吟杜老诗:“沙上草阁柳新暗,城边野池莲欲红”数次,醒来时仍难忘怀,泛棹入山,见一处山石有错落之势,水又于此蜿蜒行过,一片修竹掩映,于是伐竹取径,又筑一阁,人在阁中,石林秋气进泠泠入衣,如宋人图画,祁彪佳感慨,应是老杜托梦于我造此景啊。
捞得林居近水滨,朋来尚喜及徐春。似无乍有山容远,欲雨还晴天气新。
荷叶出池香片片,桐花落地锦鳞鳞。当杯劝客须抛醉,修楔于今迹已陈。
——祁彪佳《初夏枫社诸友集寓园》其一叁
此时的寓园之外,权势倾轧、民乱四起,天灾人事相逼;寓园之内,齐家开了田圃,自可丰足,书室观帖,吟诗集刊,寓园的一道门,成了乱世与桃园的分界。祁彪佳好戏曲,听戏之外亦品戏论戏,笙歌鼓瑟不断。崇祯九年正月十四日,祁彪佳的友人自和州归来寓园,带来了州城已为流贼所破、亲朋举家被害的消息。是日午后,祁彪佳邀族人酣饮,“游人玩灯骈肩接踵,有太平之乐”,寓园主人知道,战火已经越烧越近了,他立身灯影之外,日记里记下了游园者的末世狂欢。两日后,传闻流入寓园,流寇已经渡江,次日他仍在园中累石、种兰,寓园外兵燹过后举目焦土,寓园内新添了一座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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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官回乡造园之时,祁彪佳是想过在岌岌之世隐身一隅、把最后的风雅纳于园墙内以了余生的,他在园中建了一处让鸥池,清波峦帕,水天依依,鸥鸟于此翻飞容与。列子中有故事,历来与海鸥相亲的人起了捕鸟之心,海鸥便纷纷盘旋而不落下。让鸥池主人见无论风起雪涛,抑或澄波如镜,鸥鸟皆不作两观,自愧弗如,欲把此池让予鸥鸟,此时也怕自己机心未净,鸥鸟见猜,避而不受。
主人无所竞,鸥鸟亦相偕。旷尔云涛际,悠然烟水涯。
钾怜还识性,宿处可忘怀。泛泛堪为侣,何须以让谐。
——祁彪佳《让鸥池》
毕竟,相比于白衣送酒,东篱闲话,祁彪佳更像一个传统的士人,江浙饥荒,流民四野,他终还是走出了寓园。他与商景兰为村民分粥,一起乘船循村向贫家赠粮,又著《救荒全书》以资对策。同年,祁彪佳与友人设立了施药局,救治地方疾病,几个月之中受助之人难以计数。肆
崇祯十五年,朝廷已陷入岌岌可危之境,外看风雨四处,内观愆戾实多。八年闲居之后,朝廷召祁彪佳返京,这次他并未拒绝,重返仕途,两年后被派往南方任职。从江南到京城,又从京城返回江南,天下早已不是朱家的天下了,修筑寓园前他便预料到的结局,“山川人物皆幻形也,今山川如故,而人生已一世矣”,此刻皆成鲜活的现实,反而让人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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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风愁雨岁将残,断岸横堤行路难。
剪烛家园谈此夕,应知不向雨中看。
——祁彪佳《雨夜宿上塘馆舍》其二
清军入关时,弘光小朝廷任命祁彪佳为苏松巡抚,明廷彻底覆灭的预感在他心头徘徊不去。巡抚院中有一水池,常年无人打理,水已干涸,他命人将水池灌满,哥哥祁骏佳好奇询问,他笑笑,我要投入这池中的啊。伍
春末夏初,清军占领了绍兴,按照惯例,为祁彪佳送去了礼聘。此时,他正在寓园中与子侄闲谈,说自己此生无愧,未做过失德之事,只是经营泉石,太耗财力心力,算是一过。前尘回首,构建寓园,更像是为自己和整个江南繁华末世营建的生圹。他谢绝了清人的礼聘,开始一一为亲友写信:八求楼的藏书是毕生心血,子孙应共同守护,想读书也可以分取;以寓园为寺,补营构之过;妻子受累要继续经营家业,供儿女求学读书。
弘光元年六月初六日,四十四岁的祁彪佳自沉于寓园池水中,水浅,他于池中合目端坐,陪伴人生最后一段时光的是亲手筑起的山石兰竹和用八年经营的一场槐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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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会厄阳九,君迁国破碎。颦鼓杂江涛,干戈遍海内。我生何不辰,聘书遒迫至。委质为人臣,之死谊无二。光复或有时,图功审机势。图功为其难,殉节为其易。我为其易者,聊尽洁身志。难者待后贤,忠义应不异。余家世簪缨,臣节皆罔替。幸不辱祖宗,岂为儿女计。含笑入九原,浩气留天地。
——祁彪佳绝笔陆
六月六日之后,寓园主人变成了商景兰,殉国的人建筑的园子里,寄住过无处可去的避秦人,收留过被清廷搜查的明遗民,也办过宴席,有过诗歌唱和。三十余年里,祁家子女有流放宁古塔者,有病死者,有承不住悲伤和压力离去者,祁家和商家的女儿都有才情,寓园的才女唱和名扬一时。
公自成千古,吾犹恋一生。君臣原大节,儿女亦人情。
折槛生前事,遗碑死后名。存亡虽异路,贞白本相成。
——商景兰《悼亡》
商景兰则一直替守着寓园的旧梦,百年后亭台淹没,寓园大佛、云骨两块石峰仍存,风月与风烟都已无处寻觅。
不过,这皆是后话了。
世间 · 好物
作者:张琚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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