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某种爱的记录——父亲

我每天都开着残疾人三轮摩托车上下班,这车是我出行的交通工具,也是我的脚,没有它我可就哪儿也去不了。其实除了上下班,我也很少往哪儿去,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可去的。很多人都不了解这车,长得比较怪异,宽宽的大大的笨笨的,还给人一种不安全的感觉,这种不安全感应当与它行驶的车道有关。这种车使用汽油,发动机排量在50ml至150ml不等,国家标准名称是残疾人机动轮椅车。虽说是机动车,但却规定只能走非机动车道。在拥挤的非机动车道上,甚至一些路段行人与非机动车混行,这时,这种车就会给行人和骑非机动车的人造成不安全感。遇到人多的时候,我就会避开行人和非机动车,主动行驶到机动车道上。上下班时间,通常也是路上最为拥堵的时间,我开着车也就时不时地跑到机动车道上来。严格意义上说,在机动车道上行驶是违规的。在人不多的时候行驶上非机动车道上还是很享受的,特别是看到坐在爸爸妈妈车后面的小孩,眼睛盯着我的车,一脸惊奇,我知道这时他心里会说:“这车真是酷毙了!”只是车子右侧的两根拐杖有些杀风景,当孩子看到拐杖时,可能就会把目光移到我的身上,看到我的座位下方吊着两条细腿。

从家到工厂大约十七分钟,经过七个红绿灯,一路绿灯十五分钟可以到达,全是红灯就得二十分钟了。出门上车,停车下车,行走,得花费至少得二十分钟。所以,我总是提前四十五分钟离开家。过了最后一个红绿灯转进一条小路,就可以看见珠宝厂三个大字,再往前才能看到大门,门口挂着民政福利企业的牌子,厂里有一半以上的员工都是残疾人。福利企业就是安置残疾人劳动就业的企业,名为福利企业,其实残疾人一样劳动付出,收入却往往不高,因此我们都不喜欢福利企业这个名字,而是按照它的生产内容叫它珠宝厂,厂里以打磨珠宝为主要生产内容。

辉坐在民政福利企业招牌下,看到我的摩托车,立即起身迎上前来,“哥。”

“这一大早的,有什么事?”我把车停靠到路边。

“陪我去找我父亲好吗?”辉站在我的对面,两只手搓来搓去显得焦躁不安。

“你知道他在哪里?”我一听又是这个话题就没有兴趣了,换了个档要开车进工厂,上班时间快到了。

辉是福利院的,也就是说他是个弃婴,根本就不知道他的父母亲是谁,在他很小的时候,在他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被他的家里人抛弃了。我就纳闷了,像他这样的孩子,怎么就一个劲地要找父亲,说到父亲时,根本不是怨恨仇视鄙视之类的感情,他会表现得满怀深情,充满期待。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月,就听他唠叨他父亲的事没个完,说实在,我是有些同情他,但听多了也还真是烦,只能当他是个怪胎吧。

那天我坐在泳池边,两条瘦腿吊在水里。为期十天的游泳项目的体育集训,第一天就要求不停地游五千米。很久没游泳了,我游两千下来就累得不行。

辉走过来坐在我边上,伸出还是湿哒哒的手说,“我叫辉。”他和我一样都是儿麻,官名叫脊髓灰质炎,多数都是小时患病,然后留下肢体麻痹后遗症,所以又叫小儿麻痹后遗症,简称儿麻。他只一条腿细了点,走路有点瘸,不需要拐杖,在我们这群人里,他几乎就算是健全的了。我们后来一起参加了全省残疾人运动会,我拿了个S7级蛙泳冠军,他拿了S9级自由泳冠军。

我说,“我是明。好久没游了。这一下水就要求五千,太狠了。”

辉说,“别那么认真,歇歇再游。”他起身给我拿了瓶矿泉水,“看着你要比我大,我十九岁。”

我没敢多喝水,拿起矿泉水,抿一小口润润喉,毕竟行动不方便,尽量不上厕所。我说,“我比你大多了,二十三。”

“我叫你哥可以吗?我好想有个哥。”辉说。

“你就叫我哥吧,叫我明哥,大家都这么叫。”

他说,“我就叫你哥。”

那些天我们吃住训练都在一起,他给我端水打饭递拐杖。游泳后从池子到更衣室这段路总会让我心里发毛,我不是没摔过,摔过就会后怕,虽然铺了塑料地毯,但心里还是不踏实。辉每次都走在我身边,他个子比我高,块头比我大,过消毒池时还会扶我一把。晚上没有活动的时候,我们就躺床上听音乐,我带了个随身听,分一个耳机给他。

他说:“我好喜欢。”把随身听拿在手上都舍不得放下。

这话说了好几次,我就听出他的意思了,说,“你拿着听吧。”我想福利院的孩子大概难得用上这样的东西。他可喜欢了,这以后,随身听挂在他的腰上片刻不分离,半夜里还开着听。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就像我做的那样,拿一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与我一起分享他喜欢的音乐。

我们一起聊天,聊音乐,游泳,后来竟说起关于父亲这个话题,其实主要是辉在说。“我应当见过我父亲的。”那时我已经知道他是福利院的,所以从不跟他谈有关家的事,怕伤害了他,没料到他却主动自己说起来了。那天晚上,我们弄来了两瓶啤酒,坐在阳台里,对着只有一两颗星星的夜空,就着瓶子喝酒。我们都没有酒量,半瓶啤酒下去人就有些恍惚了。辉说,“我小的时候是住在儿童福利院,一直到去年才转到市福利院。我的房间在二楼,窗口就对着门房,我经常就趴在窗口上往外看,看大门外的街,看街上的人。那时我还很小,还没上学,没人带我出去,我整日都在院内,都在房间里。我看见有一个人站在大门口对着我的窗户看,一看就是老半天。不是一次,而是好几次,所以我就记住了,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剪着个平头,穿件中山装。那个时候我就想,他就是我的父亲,我相信他是我的父亲。”

“他都把你扔了,你想他有什么意思。这样的父亲没有也罢。”我晃动着手里的啤酒瓶,很为他打抱不平。

“话虽是这么说,但我还是会想,我脑子会总会出现他的模样,你说奇怪不奇怪?我很少想我的母亲,许多人都说孩子应当是想母亲的,可我就怪了,我就没办法想我母亲是什么模样。可父亲就在我的脑子里,我很熟悉他的模样,长大后我对着镜子看自己时,我看到的就是小时候看到我父亲的模样,我想一定就是那时候我见过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辉并不在意我这么说他,依然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你知道,到我能够上学了,我经常迷路,每次都是警察把我送回院里来。其实学校很近,我怎么会迷路呢,是因为看到父亲了。说起来是笑话,我看到许多人都像我父亲,我就跟父亲走,结果每次都跟丢了,然后就不认得路了。”他那时肯定也是喝多了,才说了那么多的话,他说,“我就是想当面问问他,为什么要把我丢在福利院?”

这次聊天过后,他的父亲就成了我们在一起时的话题,几乎每天,辉都有关于父亲的话要说,什么做梦啦,什么追踪啦,什么奇遇啦,有时还会有谋杀事件发生,我就只当听故事吧,可有的时候是重复又重复,真让我感觉烦死了。比赛结束了,他还找我,就他父亲的事会说上半天。我好几次要吼他“闭嘴!”但最后都还是忍住了,一个男孩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这肯定是难以忍受的,想说就让他说吧。

“我已经找到了。”辉怕我走开,紧紧地拉着我的车,“我找到了我父亲的地址。上周末,我砸了办公室的锁,接着被罚洗了三天厕所。我看到了我的档案资料,里边有个地址,是很早前的门卫张爷爷写的,他退休很多年了。我去找他,他说我刚到福利院的头几年,经常有个人过来盯着我看,张爷爷以为他想认养个孩子,'是很年经的小伙子,大概就你现在大。’张爷爷说,'我以为他想抱养个孩子,就问他,要认养孩子吗?他说不是不是,样子很紧张,说话还吞吞吐吐的。我当时就警觉了,跟踪了一次,知道他住的地方,记下那个地址交给院长,后他就很少来了,这事我就给忘了。’我可以肯定他就是我父亲,我相信,我小时候见过的就是他。”

我说,“就算那个人是你父亲,时间都过去这么久了,地址也会变的。”

“我知道,我知道的。所以我们得赶紧过去看看,保不准就还在那里。”辉说,“哥,陪我走一趟吧。求你了!”

我看了一下时间,说话功夫上班都已经迟到了。“算了,就陪你去吧,省得你唠叨个没完,快成祥林嫂了。”

我请了假出来,辉递过一张地图,用手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地方说,“在这个地方。”

“在西南方向,好像很远呀,都跑出城了。”我推回地图说,“我可是路痴。”

“我研究过路线了,你只管开车,我来带路。”

辉侧身坐在我的后面,一路上向左向右地指路。我带了个人,就乖乖地走非机动车道。从鼓楼区到台江区,一路向南,过了解放大桥后再向西,之后的路我是完全陌生的了。一直向西大约又走了有半个小时,路越来越小,不再分什么机动车非机动车道了,房子也越来越矮,路边还可以看到一片片的田野。我看了看里程表说,“走了十七公里了,还要多远呀?”

“快到了,应当就在这附近。你开慢点,我看看这里的门牌。”这里一整排差不多都是三层的小楼,“到了,就是这一座。门牌号没错。”辉说。

我把车停在小楼前。

“不知道他在不在家?”辉瞬间就没了刚才的冲劲,说话语气有些迟疑,他坐在车上看着前面的楼房,屁股也不挪动一下。

“去敲个门。”我用胳膊肘推推他。

辉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双脚慢慢探到地,起身,站定后又深吸了口气。他走到门前,没找到门铃。他回头看我,我朝他点点头。他站在门口,握紧拳头,放开,然后搓了搓手指。终于抬起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三个。没有反应。又敲了三个,依然没有反应。他重重地又敲了一个。

“来了。是谁呀?”里边有个声音说,接着一个中年男子开了门,他穿着便服,剪着平头,个头比辉略矮略胖。

辉盯着对方,他咽了口口水,似乎到了这时候才想起,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姓啥叫啥。但眼前这张脸他太熟悉了,只是比他在镜子里看到的自己老了二十岁,直觉告诉他,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愣愣地问,“你是我父亲?”

那男子听了这么唐突的话明显退了一下,或者是感觉他身体晃了一下,会以为他要关上门了,但他只是身子缩回了一下,还是站在门口。辉在门外,那男子在门内。那男子抬起头看着辉,似乎好一阵端详,然后低声问,“你是谁?”

辉说,“我在儿童福利院长大,就是在西门的那个,我叫辉。”辉抿了一下嘴唇,又问了一句,“你是我父亲吗?”

那男子看着辉的眼睛闪了一下,他低下了头,近乎耳语似地对辉说,“在我年轻的时候,大概就像你这个年龄,我有个孩子,如果他在,大概就有你这么大。”我坐在车上一直看着他们俩,都是单眼皮,嘴唇都很薄,鼻子都很小,脸型都是尖下巴,就算不能确定他们是父子,也可以肯定他们有血缘关系。

“他现在呢?”辉痴痴地问。

“我把他弄丢了,再也没有找到他。”那男子说的时候脸上是一种恍惚的神情。

“他的母亲呢?”辉问,“你说的那个孩子的母亲。”

“她死了。生下孩子后不久就病了,后来就死了。那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我以为我也会死,没想到还是活下来了。那孩子我也以为他会死,他很瘦很小没奶吃,没东西吃。如果他活着,就该像你这么大了。”那男子再一次抬起头来,眼睛直溜溜地盯着辉。

辉呆呆地愣在那里,他们俩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

那男子回身看了眼身后通往楼上的楼梯,依然是低声地说,“我现在有一个孩子,一个女孩,才三岁,她和她的母亲就在这楼上,她们都不知道过去的这些事。”

辉的眼睛从这男子的肩膀上往屋里看,这是一间兼做饭厅的客厅,他用审视的目光环视客厅,布置得很简单,就一张桌子几把凳子,桌上有个小孩子玩的拨浪鼓,靠墙有一张小孩子坐的手推车。辉收回目光,他看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这个男子,似乎在重新调整脑子里那个父亲的样子,不过年龄更大,更清晰。辉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他的金牌,今天出来时他把它揣在兜里,绶带缠在金牌上,他把它递给那个男子,“我刚拿了个游泳金牌,是全省残疾人运动会的,自由泳金牌,送给你。”

男子接过金牌,他紧紧地握住那块金牌,似乎金牌都要嵌入他的手掌。他似乎迟疑了一下,脸先红了,说,“你需要什么吗?需要钱吗?”

辉摇摇头,“不需要。我已经长大了,我有工作,可以自己赚钱。”他又补充了一句,“有个小女孩了,真好,可别再弄丢了。”说着笑出声来,是很开心很放松的笑。他回身坐到我的车上,向那个男子挥挥手说。“我们走了。”

那个男子一直站在门口,一直看着我们离去。

“是不是有点遗憾?”我一边开车一边问坐在向后的辉。我觉得这个男子一点也没有想要认回他这个儿子意思。

“他和我脑子里的一个样,就是更老了。你看,我也有父亲,我们说了话,不是吗?我觉得就这样很好,就这样,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我现在知道了,我母亲去世了,生下我就去世了,所以我对母亲一点感觉都没有。那时他丢下我,肯定是很无奈,所以一直去看我。在这件事上,我不会去怪他。”辉的话随着风向后飘去,我在前面,只隐隐约约地听到他在说话。把这样的人看作是父亲,在我看来就有些怪,他根本就没有挑明说他到底是还是不是。他很谨慎,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很强的自我保护意识,可在他说的话里,又透露了一些信息,好像承认自己是父亲。我看着心里就不舒服,儿子主动找上来了,要认就认,不认就不认,含含糊糊的,这个人怎么也不能算是父亲。“哈,你听到了,我还有个妹妹,不知长得什么模样,我想我以后会经常想到她了,或许,再以后,我会见到她。”话语如风在我耳边吹过。唉,这么个人呀!

辉的身体向前靠了靠,头挨在我的肩膀上,在我的耳朵大声说,“哥,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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