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腾驰//柴
柴 (散文)
·马腾驰
宋代吴自牧《梦粱录·鲞铺》有言:“盖人家每日不可阙者,柴米油盐酱醋茶。” 这大概是“开门七件事”最早的记载了。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居家过日子,七件事件件少不了。此谚语,生动地概括了普通民众平淡却不失忙碌的生活。七件事中,柴是排列在首位的。
儿时,在老家大张寨,对缺柴烧的那些日子,我的记忆是深刻的。那时,物资紧张,啥都短缺,平日做饭,冬天烧炕的柴也常常没有,让人为之犯愁。
生产队主要种的是小麦与玉米。小麦碾完场后的麦秸,在碾麦场边,摞起了高大的长长的麦草集。收获后的玉米杆,顺着饲养室围墙外竖立着,有一丈多到两丈的厚度,让它慢慢地干着。麦秸和玉米杆,那是给生产队的牲口准备的饲料,是不会分给社员当柴禾烧的。
个人家里烧火做饭、烧炕的柴禾,就只能用自留地碾完麦子的麦秸、收回来的玉米杆。堆在每家门口少得可怜的那一点柴禾,是根本不够烧的。
平原上的老家,没有山没有沟,不能上山下沟去砍柴,怎么办?
老家人只能挖麦茬子根,挖玉米根,去坎坎坢坢割那些杂草。
有一年,放暑假的父亲从学校回到家,家里没有了柴烧,他和我大妈,还有队里的人,去二畛北收完麦子的歇茬地里,挖那麦茬子根,弄回家当柴烧。歇茬地,就是种完一料庄稼后,不再种下一料,让地歇息歇息,下一年再种的地。父亲和大妈他们,用镢头挖出麦茬子根,弯腰捡起,放成一堆。
我跟着父亲他们一起去的地里。我拿了根长木棍,把父亲挖出的一堆堆麦茬子,用棍子使劲敲着、砸着,要把麦茬子上的尘土彻底清理干净。地面以上的麦茬子,黑黑的,积满厚厚的灰尘。地面以下的根须,带着干土块。棍子一敲砸,尘土飞扬,呛得人睁不开眼,脸上,身上落满灰尘。天热,汗水不断地往下流着,每个人的脸都成了五花脸。
大妈比父亲大近20岁,她一直把我父亲当亲弟弟看。她看着一身灰尘、满脸汗水的我父亲,心疼地说,唉,我兄弟是我们马家的大学生,是学生娃出身,你看可怜不可怜,干的这啥活嘛?嗐,嗐嗐,这猫吃浆子——成天在嘴上挖抓的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呀?!父亲接话,大嫂比我年龄大得多,还辛苦地干着,我干点这活,不算个啥!谁家都一样,日子再难场,还得一天天给前过!
我听父亲和大妈说着话,手上的活儿没停,“咣咣咣”“咣咣咣”,一下接着一下,使劲地敲砸着麦茬子根。敲砸一会儿,用手翻腾翻腾,抖落掉麦茬子的尘土,再敲砸,再翻腾、抖一抖尘土,一遍遍重复着,要把上边的灰尘全部弄净。歇息时,父亲手上提着镢头,从前边走了过来,看着一脸汗水的我,表情复杂地说,正娃,歇一歇,不急,不急,爸到前边再挖一会儿,挖完,爸来砸!
我知道,父亲是心疼我,那年我只有7岁。
把从地里挖出、弹净的麦茬子根,一担笼一担笼地提,一背笼一背笼地背回家,晾晒干后当柴烧。
就在那一年的腊月,雪一直下个不停,家里的柴禾又断顿了。祖父和父亲商量,再艰难,饭还得吃,马上又要过年了,得凑点钱去买些煤。父母亲拉着架子车,要去县城买煤,我嚷嚷着,要跟着去。祖父说,娃想去县城逛逛,就把娃带上,你俩操着娃的心就行。
我坐在架子车车厢里,父母亲在雪地里轮换拉着架子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县城赶去。
到了西兰路卖煤的煤场,装好一架子车的煤。过磅时,年轻的过磅员把标尺压得很低很低,在一旁的父亲说,磅秤不够。年轻人斜看了我父亲一眼,很傲慢的样子。他报过煤的数量后,冷冷地说:去!交钱去!转过身就走了。父亲拔出旁边煤堆上插着的铁锨,往架子车又加了两锨煤,走出不远的过磅员听到响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说,你这是干啥呢?磅都过了,你咋还给车子上弄煤?
不多事,不惹事,啥时候对人态度都好的父亲,这一回,没好气地接了话:我就是给车子上弄煤了!你磅称过得不够,我就是要弄!!那过磅员三步并作两步奔了过来,气咻咻地说,不够?咋能不够!我再过一遍给你看看!趁人不注意给车上加煤,这性质就变了!父亲硬气地接话,过!你过磅!你再过一遍磅!什么性质变了?!我是把我该拿的要拿够!你拿性质就变了这话吓谁哩?!
听到争吵声,“呼啦啦”,一下子围上来一圈人。那过磅员过来,带着气的他,把磅称标尺上的游砣,“哐当”“哐当”用力地拔拉了几个来回,他是在发泄强烈的不满。重新过磅,磅上的标尺,不光跟刚才一样低,竟然比他报的数字短缺了17斤。气得什么似的他,一下子没有话可说了。
父亲不答应了,气愤地质问,你刚说啥性质变了?我是多加了两锨煤,你自己看,叫大家都看,现在还少给我17斤煤!干了个这事么,你认为你想咋就咋?我看你是把农民欺负惯了!我要去找你领导,把今天的事彻底说清楚!你克扣买煤人的煤,你说说,这是啥性质?!
那过磅员,明显软了下来,说,刚才我没看清,你现在给车上加煤,把数加够。他把磅称上的游砣挪到了位置上。父亲给车上加够了煤。过磅员一声没吭,低着头走了。围着的一圈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就是的,这些人把农民欺负惯了,给我称的就不够,我刚才跟他说,他眼一瞪,还歪得不行!又有人说,他们村的谁谁谁,前几天买了一架子车煤,拉回去一称,少了20多斤。
母亲劝父亲,算了,算了,过磅的小伙不言传了,咱也就不说了,咱把煤拉着回!父亲说,咱不惹事,绝不怕事,我要叫他知道,是他没给够咱的,不是咱在占便宜!他还说事情性质就变了?啥事情性质变了?我要叫他懂得,做事,啥时候都不要亏人!
我长那么大,第一次见父亲那么硬气,第一次见父亲发那么大的火。
长大后的我,跟父亲聊天时,曾问起过他,那次去县里买煤,你给那过磅员咋发那么大的火,咋那么厉害呢?父亲没有直接接我话,停顿了一会儿,说,他本来就没给够咱的煤,还说什么事情的性质就变了,少给那一点煤,要说也没有啥,但他说的那话,对咱的人格,对咱的人品是一个污辱,跟他不争执,跟他不把事情弄清不行!做人,要走得端,行得正,这是根本,也不许他谁给咱身上泼脏水,污蔑咱!做人,做事,名声比啥都金贵!
许多年过去了,因为没有柴,因为买煤发生的那一幕,还有没柴烧的许多旧事,到了今天,其中的枝枝节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次跟父亲聊天时,父亲说的那一席话,我更是牢牢地记在了心间。
2020年11月14日于驰风轩
作者简介:马腾驰,陕西礼泉人。出版有杂文集《跋涉者的足迹》,散文集《山的呼唤》,也获得报刊多种奖项,不值一提。喜爱文字,闲来写写一乐,而已,而已。
散文《背馍》,网上十天时间,点击阅读量超过百万余人次,其后,各类网络平台迅速跟进大量转发,读者人数难以统计。拥有四亿用户,“最大的有声图书馆一一喜马拉雅FM听书社”,普通话与陕西方言版多版本诵读了该作品。网上其它单位制作的《背馍》音频作品版本众多,听众甚广。
其后,散文《母亲做的棉窝窝》《我的老父亲》《土布包袱》《姨亲》《那些年,我们过年的滋味》《烧娃》《下锅菜》《锅塌塌》《豆腐脑吔》《坐席》《交公粮》《打铁花》《感念玉米》《背娃》与《背粮》等作品在网上亦受热切关注,创阅读量新高。《打铁花》获2019年1月21日《今日头条》“青云计划”奖。
作者的散文集《背馍记》已于春节前出版,该书由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题写书名并作序:《马腾驰和他的散文》。该书已被国家图书馆与多家图书馆收藏。散文集《花本无心自在开》即将出版。
快递‖《背馍记》作者马腾驰签名本开始快递寄书
马腾驰散文集《背馍记》已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协副主席、陕西省作协主席、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为该书题写书名并作序。全书36万字,由“心有沉香,何惧浮世”、“釆一缕阳光,温暖红尘过往”与“给心留一片宁静的地方”等六辑组成。
散文集《背馍记》,精选了包括作者具有广泛深远影响力的名篇《背馍》在内的86篇散文。
著名作家贾平凹先生说:“腾驰的散文,我是喜欢的,醇厚自然而又情深意浓,他的文字里,纯净温馨的气息时时在涌动。他的散文语言朴素大方,不做作,不故作高深,以真切贴心的笔触写他的过往之事,写他的痛切感受与深长情怀。他很多的乡土散文,不仅仅是昔日生活的一个记忆,更是挥之不去常常萦绕于胸间的悠长乡愁,读他的文章,不由人要生发出许多的感慨来。”
著名作家、鲁迅文学院原常务院长白描先生说:“腾驰的每一篇散文都用真情写就,饱含着深切的生命体验,读来格外动人。
“腾驰是近年来陕西很引人注目的一位作家,他书写的乡土题材作品,让一个时代的中国记忆复活,这样的作品是会传世的;而在我心中,他又是分量很重的一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