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纪念

罗曼·罗兰说:“提起贝多芬,不能不提起上帝。贝多芬的力,不但要控制肉欲,控制感情,控制思想,控制作品,且竟与运命挑战,与上帝搏斗。”没有一个艺术家对道德的修积,像贝多芬那样兢兢业业;也没有一个音乐家的生涯,像贝多芬这样的酷似一个圣徒的行述。天赋给他的犷野的力,他早替它定下了方向:对苦难,要用“力”去反抗和征服;对人类,要用“力”去鼓励、去热烈地爱。今天是大音乐家贝多芬诞辰250周年纪念日,特推送罗曼·罗兰所著《贝多芬传》(傅雷译),体会他“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文章节选自《傅译传记五种》([法]罗曼·罗兰 等著 傅雷 译 三联书店201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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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瑟夫·卡尔·施蒂勒所绘创作《庄严弥撒》的贝多芬

贝多芬传(节选)

文 | 罗曼·罗兰 译 | 傅雷

竭力为善,爱自由甚于一切,

即使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贝多芬(一七九二年手册)

在此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

这是他毕生的计划。从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时起就有这个念头。他一生要歌唱欢乐,把这歌唱作为他某一大作品的结局。颂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里这些问题,他踌躇了一生。即在《第九交响乐》内,他也不曾打定主意。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想把欢乐颂歌留下来,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响乐中去。我们应当注意《第九交响乐》的原题,并非今日大家所习用的《合唱交响乐》,而是《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局的交响乐》。《第九交响乐》可能而且应该有另外一种结束。一八二三年七月,贝多芬还想给它以一个器乐的结束,这一段结束,他以后用在全集卷一三二的四重奏内。邱尼和松莱特纳确言,即在演奏过后(一八二四年五月),贝多芬还未放弃改用器乐结束的意思。

要在一阕交响乐内引进合唱,有极大的技术上的困难,这是可从贝多芬的稿本上看到的,他作过许多试验,想用别种方式,并在这件作品的别的段落引进合唱,在 adagio 的第二主题的稿本上,他写道:“也许合唱在此可以很适当地开始。”但他不能毅然决然地和他忠诚的乐队分手。他说:“当我发现一个乐思的时候,我总是听见乐器的声音,从未听见人声。”所以他把运用歌唱的时间尽量延宕;甚至先把主题交给器乐来奏出,不但终局的吟诵体为然, 连“欢乐”的主题亦是如此。

对于这些延缓和踌躇的解释,我们还得更进一步:它们还有更深刻的原因。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忧患磨折,永远想讴歌“欢乐”之美;然而年复一年,他延宕着这桩事业,因为他老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漩涡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

弗朗索瓦·约瑟夫·艾梅·德·勒缪德(François Joseph Aimé de Lemud, 1816—1887)所绘贝多芬的仿作

当欢乐的主题初次出现时,乐队忽然中止;出其不意的一片静默;这使歌唱的开始带着一种神秘与神明的气概。而这是不错的:这个主题的确是一个神明。“欢乐”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现实的宁静中间;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时,第一下的抚摩又是那么温柔,令人如贝多芬的那个朋友一样,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为之下泪”。当主题接着过渡到人声上去时,先由低音表现,带着一种严肃而受压迫的情调。慢慢地,“欢乐”抓住了生命。这是一种征服,一场对痛苦的斗争。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浩浩荡荡的军队,男高音热烈急促的歌,在这些沸腾的乐章内,我们可以听到贝多芬的气息,他的呼吸,与他受着感应的呼喊的节奏,活现出他在田野间奔驰,作着他的乐曲,受着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动,宛如大雷雨中的李尔老王。在战争的欢乐之后,是宗教的醉意;随后又是神圣的宴会,又是爱的兴奋。整个的人类向天张着手臂,大声疾呼的扑向“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巨人的巨著终于战胜了群众的庸俗。维也纳轻浮的风气,被它振撼了一刹那,这都城当时是完全在罗西尼与意大利歌剧的势力之下的。贝多芬颓丧忧郁之余,正想移居伦敦,到那边去演奏《第九交响乐》。像一八○九年一样,几个高贵的朋友又来求他不要离开祖国。他们说:“我们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乐,表现着您深邃的信心感应给您的情操。渗透着您的心灵的超现实的光明,照耀着这件作品,我们也知道您的伟大的交响乐的王冠上,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鲜花……您近几年来的沉默,使一切关注您的人为之凄然。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当外国音乐移植到我们的土地上,令人遗忘德国艺术的产物之时,我们的天才,在人类中占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的,竟默无一言。……唯有在您身上,整个的民族期待着新生命,新光荣,不顾时下的风气而建立起真与美的新时代……但愿您能使我们的希望不久实现……但愿靠了您的天才,将来的春天,对于我们,对于人类,加倍的繁荣!”这封慷慨陈辞的信,证明贝多芬在德国的优秀阶级中所享有的声威,不但是艺术方面的,而且是道德方面的。他的崇拜者称颂他的天才时,所想到的第一个字既非学术,亦非艺术,而是“信仰”。

威廉·尼古拉·马斯特兰德(Wilhelm Nicolai Marstrand,1810—1873)绘制的“音乐晚会”

贝多芬被这些言辞感动了,决意留下。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在维也纳举行《D调弥撒祭乐》和《第九交响乐》的第一次演奏会,获得空前的成功。情况之热烈,几乎含有暴动的性质。当贝多芬出场时,受到群众五次鼓掌的欢迎;在此讲究礼节的国家,对皇族的出场,习惯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礼。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响乐引起狂热的骚动,许多人哭起来。贝多芬在终场以后感动得晕去;大家把他抬到兴特勒家,他朦朦胧胧地和衣睡着,不饮不食,直到次日早上。可是胜利是暂时的,对贝多芬毫无盈利。音乐会不曾给他挣什么钱。物质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贫病交迫,孤独无依,可是战胜了:

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他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

“牺牲,永远把一切人生的愚昧为你的艺术去牺牲!艺术,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

因此他已达到了终身想望的目标。他已抓住欢乐。但在这控制着暴风雨的心灵高峰上,他是否能长此逗留?——当然,他还得不时堕入往昔的怆痛里。当然,他最后的几部四重奏里充满着异样的阴影,可是《第九交响乐》的胜利,似乎在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荣的标记。他未来的计划是:《第十交响乐》,纪念巴哈的《前奏曲》,为葛里巴扎的《曼吕西纳》谱的音乐,为高纳的《奥特赛》、歌德的《浮士德》谱的音乐,《大卫与扫罗的祭神剧》,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倾向于德国古代大师的清明恬静之境:巴哈与亨特尔,——尤其是倾向于南方,法国南部,或他梦想要去游历的意大利。史比勒医生于一八二六年看见他,说他气色变得快乐而旺盛了。同年,当葛里巴扎最后一次和他晤面时,倒是贝多芬来鼓励这颓丧的诗人:

“啊,”他说,“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体力和强毅的话!”时代是艰苦的。专制政治的反动,压迫着思想界。葛里巴扎呻吟道:“言论检查把我杀害了。倘使一个人要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没有一种权力能拑制贝多芬的思想。诗人克夫纳写信给他说:“文字是被束缚了;幸而声音还是自由的。”贝多芬是伟大的自由之声,也许是当时德意志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声。他自己也感到。他时常提起,他的责任是把他的艺术来奉献于“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为他们造福利,给他们勇气,唤醒他们的迷梦,斥责他们的懦怯。他写信给侄子说:“我们的时代,需要有力的心灵把这些可怜的人群加以鞭策。”一八二七年,米勒医生说:“贝多芬对于政府、警察、贵族,永远自由发表意见,甚至在公众前面也是如此。警察当局明明知道,但对他的批评和嘲讽认为无害的梦呓,因此也就让这个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无事。”

贝多芬最后那部钢琴奏鸣曲(Op. 111)的手稿

因此,什么都不能使这股不可驯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此最后几年中所写的音乐,虽然环境恶劣,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嘲弄的,睥睨一切的,快乐的,他逝世以前四个月,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作品,全集一三○的四重奏的新的结束是非常轻快的。实在这种快乐并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种。时而是莫希尔斯所说的嬉笑怒骂;时而是战胜了如许痛苦以后的动人的微笑。总之,他是战胜了。他不相信死。

然而死终于来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终,他得着肋膜炎性的感冒;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来,他在维也纳病倒了。朋友都在远方。他打发侄儿去找医生。据说这麻木不仁的家伙竟忘记了使命,两天之后才重新想起。医生来得太迟,而且治疗得很恶劣。三个月内,他运动家般的体格和病魔挣扎着。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把至爱的侄儿立为正式的承继人。他想到莱茵河畔的亲爱的友人;写信给韦该勒说:“我多想和你谈谈!但我身体太弱了,除了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亨以外,我什么都无能为力了。”要不是几个豪侠的英国朋友,贫穷的苦难几乎笼罩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变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躺在弥留的床上,经过了三次手术以后,等待着第四次,他在等待期间还安详地说:“我耐着性子,想道:一切灾难都带来几分善。”

这个善,是解脱,是像他临终时所说的“喜剧的终场”——我们却说是他一生悲剧的终场。

他在大风雨中,大风雪中,一声响雷中,咽了最后一口气。一只陌生的手替他阖上了眼睛(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

贝多芬最后的寓所“施瓦茨史班尼亚尔之家”,起居室和琴房。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已颂赞过他艺术上的伟大。但他远不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艺术的最英勇的力。对于一般受苦而奋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对着世界的劫难感到忧伤时,他会到我们身旁来,好似坐在一个穿着丧服的母亲旁边,一言不发,在琴上唱着他隐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当我们对德与恶的庸俗,斗争到疲惫的辰光,到此意志与信仰的海洋中浸润一下,将获得无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赠我们的是一股勇气,一种奋斗的欢乐,一种感到与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地沟通之下,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葛里巴扎对贝多芬是钦佩之中含有惧意的,在提及他时说:“他所到达的那种境界,艺术竟和犷野与古怪的原子混合为一。”舒曼提到《第五交响乐》时也说:“尽管你时常听到它,它对你始终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总教人充满着恐惧与惊异。”他的密友兴特勒说:“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这是不错的;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一种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战之下,便产生了《荷马史诗》般的壮观。

弗朗兹·萨弗·斯托伯(Franz Xaver Stöber,1795—1858)所绘“施瓦茨史班尼亚尔修道院前的送葬队伍”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仅仅有几阵懒懒的微风。但在静止的空气中,已经有隐隐的威胁,沉重的预感。然后,突然之间巨大的阴影卷过,悲壮的雷吼,充满着声响的、可怖的静默,一阵复一阵的狂风,《英雄交响乐》与《第五交响乐》。然而白日的清纯之气尚未受到损害。欢乐依然是欢乐,悲哀永远保存着一缕希望。但自一八一○年后,心灵的均衡丧失了。日光变得异样。最清楚的思想,也看来似乎水汽一般在升化: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们的又凄凉又古怪的骚动,罩住了心;往往乐思在薄雾之中浮沉了一二次以后,完全消失了,淹没了,直到曲终才在一阵狂飙中重新出现。即是快乐本身也蒙上苦涩与犷野的性质。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和着一种热病,一种毒素。黄昏将临,雷雨也随着酝酿。然后是沉重的云,饱蓄着闪电,给黑夜染成乌黑,挟带着大风雨,那是《第九交响乐》的开始。——突然,当风狂雨骤之际,黑暗裂了缝,夜在天空给赶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重又还给了我们。

什么胜利可和这场胜利相比?波那帕脱的哪一场战争,奥斯丹列兹哪一天的阳光,曾经达到这种超人的努力的光荣?曾经获得这种心灵从未获得的凯旋?

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豪语来说明的——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

“用痛苦换来的欢乐。”

傅译传记五种

[法]罗曼·罗兰 等著 傅雷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6-11

ISBN:9787108058188 定价:68.00元

本书包括傅雷先生翻译的五种传记:《夏洛外传》、《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服尔德传》。五部传记中,满是人生真实的苦难——无论是无名小卒,还是伟大的艺术家、哲学家。傅雷期望通过自己的译笔,借他们克服苦难的故事,帮人类承担残酷的命运——傅雷翻译这几部传记的时候,正是“阴霾遮蔽整个天空的时期”;但他通过这几部传记告诉我们,无论世界多么“疯狂而残酷”,我们也要坚忍奋斗,对人类充满热爱,对未来充满希望。

其中,“巨人三传”《贝多芬传》《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是罗曼·罗兰所著,三部传记的主人公都是伟大的天才,各自在人生忧患困顿的征途上,为寻求真理和正义,为创造出不朽的杰作,献出了毕生精力。他们或由病痛的折磨,或由遭遇的悲惨,或由内心的惶惑矛盾,或三者交叠加于一身,深重的苦难几乎窒息了呼吸、毁灭了理智。他们所以能够坚持下来,全靠他们对人类的爱,对人类的信心。

我的贝多芬:与大师相伴的生活

[奥] 鲁道夫·布赫宾德 著 马莉娜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20-12

ISBN: 9787108070142 定价:89.00元

我在书中撰写的是贝多芬的生平和他三十二部钢琴奏鸣曲的故事。我一直是贝多芬作品的诠释者,在我的演奏生涯中,曾在世界各地演奏了60次贝多芬的全套三十二部钢琴奏鸣曲。书中对贝多芬每部钢琴奏鸣曲的描述并不是为了进行科学分析,而是从诠释者的角度,把每部奏鸣曲看作贝多芬人生路上的节点,从而演绎这些伟大的作品。

——鲁道夫·布赫宾德

极富传奇色彩的钢琴大师鲁道夫·布赫宾德,尤以贝多芬的演绎最为著名,代表作是被誉为钢琴录音典范的贝多芬三十二部奏鸣曲。他不仅是贝多芬作品的演绎者,也是贝多芬的研究者,在这本音乐札记中,布赫宾德通过贝多芬的书信、同时代的相关记载和报道,以及最重要的——乐谱手稿的研究,梳理贝多芬的人生经历和音乐生涯,可谓是“大师阐释大师”的典范性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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