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子思与孟子之间的儒家传承
中国近八百多年以来,民间思想受四书的影响很大。四书里的《大学》《中庸》,本是《礼记》里的两篇,宋儒认为《大学》是曾子作的,《中庸》是子思作的,现在我就根据《大学》《中庸》来讲曾子与子思。可以这样说:曾子是孔门最笃实的学生;颜子是孔门最聪明而又最笃实的学生。假如孔子有两个学生,一个聪明而不笃实,一个笃实而不聪明,孔子宁取笃实而不聪明的学生。在孔门弟子中,曾子的天资最愚鲁。孔子说:“参也鲁。”而曾子成就最大,得夫子一贯之道。有一天孔子对曾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的学问是身体力行出来的,同时也是亲身体验出来的。曾子的天资并不高明,而传夫子之道的就是他。
《汉书·艺文志》著录《曾子》十八篇,在《大戴礼记》有《曾子本孝》等十篇,疑即《汉书·艺文志》所录。还有一部《孝经》也是曾子作的,或者是曾子的弟子记的。可见大、小戴《礼记》当中,包括曾子的书很多。《大学》这篇是在《小戴礼记》里,其价值在其他各篇之上。朱子以为经一章是孔子之言,传十章是曾子所述,以经合传,大体相符,只少了“格物致知”一段,于是加上格物补传,就是现在“四书”分的本子。宋以后很多人,认为《大学》没有脱文错简,就有《大学》古本之说,阳明就是主张《大学》古本的。因为本子之不同,就影响到程朱、陆王学派之不同。朱子和阳明的学问是绝对相反的,我们念《大学》首先应该注意这一点。《大学》是教人如何用功,因解说不同,效果也就不同。
《大学》有三纲八目:三纲即明德、新民、止于至善。八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简称为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这一套工夫,由修身到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是容易懂的。由修身以上必须说明,《大学》说:“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原来“正”字和“止”字同义,正字下面的止是像人的足,上面一横,表所止之处。古人学射,必须在地上画表,人的足便停止在那里,这是正字的本义。在古音上来说,正与“定”同音,正心就是定心,也就是安住其心。要一切行为都对,必须在定心上才能分别出来。怎样才能正心呢?我们要把心意弄得绝对诚实,自己不欺骗自己,一切念头都放在诚上,如饥之于食,渴之于饮,如此才不会妄想。但如何能诚实呢?那就必先格物致知才行。
格物致知,按照朱子的讲法,就是即物穷理,遇一物即穷一物之理,用力之久,一旦豁然贯通,便物理大明,那就是致知。用现在的话来说,物就是事物,格就是研究,就是透彻的研究,把每件事物的道理都要格到家,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久之物物都能格,便是致知。朱子用功的方法,很接近于现代科学家治学的精神。象山则认为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天下之物那样多,永远也没有办法格完。阳明也做过朱子格物的功夫,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他格竹子之理,格了七天,格不出所以然,人也弄病了。他对朱子的格物说法,也就不相信了。照阳明讲格物,格者拒也,这物是不对之物,格物就是格其不正,以归于正,总的说来,就是把一切不正的都把它格出去。良知不为物蔽,这就是致知了。这种讲法很近于颜渊的寡过、孟子的集义,但《大学》的本意是否如此,很成问题。朱子说格物穷理,不要以为物是格不完的。人之用功,只要一路通了,则路路都通,照推理的方法知道了甲,就可以知道乙,所以颜渊闻一知十,就是这个道理。如果天下之物,样样都用功夫去研究,以有限之生命,追求无穷的学问,真是用功到死,也弄不清楚多少。我们对朱子的格物,千万不要产生这样的误解。
现在提出《大学》三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程子曰:‘亲’当作‘新’),在止于至善。”明德是什么?人类和其它动物之不同,就是人类有明白道理的性格,其它动物没有。人类就应该把其生命特别明白道理的那一部分,尽量让他发挥出来。假如他不明白这种明道的道理,可以用教育使他明白,这种叫明明德。人类与其它动物不相同的地方,中国人和外国人说法不同。外国人说:人类是高等动物,这话是不对的。在中国很早儒家就有分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类的文化与猪狗的文化不同,人类有精神文化,能创造物质文化,猪狗就没有这些,只求生存而已。人类生活的目的不仅为求生存,还有超出生存的意义。
在国家危急存亡之秋,可以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人之可贵就在这里。人可以自己教育自己,同时可以教育别人,一切文化都是帮助人在做人,每一个中国人,读了古先圣贤遗言,就应该懂得这一点。这是教育第一义,这就是在明明德。明德以后,就可以新民,就要“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天天过他的新生活,一切懒惰、苟且都可以一扫而空,努力改造,大家能过恰到好处的生活。就如孔子答鲁定公所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各人都尽各人的责任,就把国家弄好了,这就是止于至善。《大学》的大意是这样,比《论语》更进一步,把孔子的学问体系化了。
《中庸》是子思作的,在《荀子·非十二子篇》和两戴《礼记》里都提到子思,宋儒很重视子思之学。《中庸》照朱子分为三十三章,可分为几个纲领条目来讲,率性修道,自明诚,自诚明,最后条目是致中和。庸之本义是“用”,《中庸》即“中用”。怎样才使人中用,必须懂得率性、修道这一套功夫。孔子不肯定地讲性善或性恶,孔子只讲“性相近,习相远”,一个四五岁以下的小孩子,将来是好是坏,我们不可得知,人类是靠教育来改造人生,不必肯定说人性是善是恶。孟、荀分别主张性善、性恶,是他们立言如此。
《中庸》第一章讲:“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天命是自然所赋予人或物的性。譬如茶杯不能写字,而粉笔能写字,因为粉笔有写字的性。人不用耳朵讲话,只能用口讲话,因为口有讲话的性。一个人生下来,能尽量发挥他的本性,不要中途停顿,或偏畸,这样便是完人。这在孟子叫作尽性,在《中庸》叫作率性。孟子常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就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把自己做成一个完满的人。我们本来都可成圣人、贤人。不能成为这样的人,儒家认为是自己毁灭自己。所以要把率性的道理常常修明,这就是教育了。这率性的起手功夫,就是做每一件事情都不要自欺,把每一件事情都弄得确实明白,这就是明诚。不论做任何事情,都要恰到好处,这就是致中和。这些话很不容易理解。在《论语》里,孔子的弟子常问孝问仁,孔子的答复各人不同,这便是时中之用。
《中庸》最高的目的,就是中用,把坏环境弄好,才是中用。“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小人就相反,小人只是自私,自私就毁灭了自己,同时也毁灭了宇宙人生。孟子的道理是根据曾子、子思的学问而来的。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人类与禽兽的不同,在上面略略讲过。在战国时代,在那非人的社会里,孟子就拼命地讲人性是善的,言必称尧舜。《孟子》全书的纲领,即“仁心”“仁政”。仁心是孟子自己的修养,所谓知言养气。孟子讲不动心,即《大学》里所讲的“正心”。孟子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的养气,就是颜渊的改过功夫,也就是“不迁怒,不贰过”的功夫。今天做一件善事,明天又做一件善事,由此心安理得,理直气壮,这就是孟子的集义功夫。
孟子的学问,就是要做到心安理得理直气壮的境地,这是孟子的气象,知言养气的功夫不是外来的。有一句名言说:“三折肱为良医。”这话很有深意。由孔子到颜子、曾子、子思、孟子,儒家这一套学问,都是由克己入手,以恢复人类的本性,人性一复,天下自然太平,世界立刻成为一个理想的乐园。反之,人心愈乱,天下就愈乱。在这里,顺便谈到学国文的问题,学国文也要知道孟子知言养气的功夫,韩退之《答李翊书》就是受孟子知言养气功夫的影响,每一个国文教师都应该知道这套功夫:大家能够在知言养气上下功夫,不仅是对修养上有帮助,就是对作文章也有很大的帮助,下次继续讲七十子以后的儒学。
正文/罗庸
图片/侵删
新
书
推
荐
《儒学述要》
罗庸 |著
北京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