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段梦婷的随笔《​侗族公公的葬礼》

侗族公公的葬礼

“我揍你娘的,咋不来接我呀?痛呀!好痛呀!"一辈子忠厚老实的公公,在生命最后一刻,第一次爆了一句粗口。病床上鲜血染红了被褥,地上,墙上也喷了不少血渍,从清晨送来医院抢救,已经一天一夜了,还是药石无灵。
我们一直守在床头,不知所措。看到公公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我心如刀割。O型血的我一直在要求医生输我的血,救公公的性命。
从十八岁进门开始,公公待我如亲生女儿,婆婆宠爱我如长不大的孩子。可这一刻看到老人躺在病床上,鼻孔插着氧气,手指夹着仪器,左手输着血浆,右手输着点滴。时而难受地喊叫着逝去的爷爷奶奶,时而眼神无力的看向我们。
我轻轻地握住老人家的手,违心地安慰着他的病情,可泪水像止不住的珠子一样滴落在地上。夜越来越深,公公的手越来越冷,慢慢的像冰柱一样僵硬起来。悲痛的哭声,瞬间摧毁了整个病房。
我们轻轻地把老人家抬上医护车,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回家路上的每一个村名。四月的凌晨,天还没亮,族长早已带人等在村口,接善良的老人进屋。
老屋的客厅里,铺上了一层木板,木板上铺着公公平时睡觉盖的被褥。大家默默地帮老人家换好干净的衣服,轻轻的放在灵堂中间的床上。
大家忙进忙出的张罗起来,鞭炮声,喊叫声,电话声,声声入耳。我静静的看着老人家的遗容,难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公公享年69岁,跟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还没有好好的享清福呢!
他是那么善良的老人家,当年三弟兄分家时,族长说三兄弟分别赡养三个老人,公公,婆婆和孤苦的大伯。可公公不愿和相依了一辈子的婆婆分开,但又怕孩子们为难。
我不是侗族人,也没有他们那些传统的思想与约束,我对族长说,三个老人我愿意赡养。只希望他们百年之后,俩位哥哥能出一些力,毕竟我们年龄不大,才刚刚成家。除了年少轻狂的勇气,和一间破木屋外,连一分钱的积蓄都没有。但我们有爱,也相信“少来夫妻老来伴!",更不忍心分开老人家,那样对父母不公平!
从那以后,公公婆婆跟着我们去街上做生意,在公公的用心指导下,我学会了做一个装傻的精明人,许多事看破不点破。慢慢的生意越做越大,房子越住越好,车子越买越多,孩子们都很乖巧,公公婆婆过得也舒心。
这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公公就躺在老屋睡着了,几个不满三岁的孙儿孙女来拉他起床,叫他回街上去卖货,他仿佛没听见,睡得很香很沉。孩子们问我,妈妈,为什么天亮了,爷爷还不起床?还不回家去呀?爷爷不是一直住在我们家吗?
我摸了摸孩子们的头,声音沙哑的告诉他们,爷爷累了,在天上守护我们。千言万语只想对老人家说一声,“家(父亲),这些年谢谢你!是你把一个调皮的小女孩,教导成一个独挡一面的女强人!"
我收起悲痛的心情,亲力亲为打点老人家的后事,只想尽自己的一份心意。我把菜单开好,及采买的各种菜的数量开出来,亲手交给掌厨的年发大哥。大哥看了我一眼,对我说,他们侗族从古到今,只有男人当家做主的份,没有女人来主事的。但看完菜单后,他看着我,半天不说话,然后默默地把菜单贴在厨房门口,照上面的菜式吩咐众人去采办。
我去找当教师的二叔写挽联,二叔为人比较含蓄,写出的文字,感情得不到升华。在部队里当团长的三叔,知道我从小爱好文学,便建议让我来写挽联,我推辞不了,便沉思了一下,迅速写出四幅挽联。
“悲痛难留慈父步,跪于灵前泪两行。"
“慈父恩情未报完,空余血泪泣仙鹤。"
“商海沉浮半辈子,童叟无欺留美名。”
“病魔狂夺慈父命,悲泣难诉儿女情。"
写完以后,再也控制不住压抑的悲痛,伤心地痛哭起来,二叔三叔也跟着悲泣起来。
第二天早上,门口来了几位老人,他们在用竹子编仙鹤,然后用白纸剪成白鹤的模样,用浆糊粘成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鹤。大家都在各自忙碌着,悲伤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村庄。
第五天早上,族长说老人家要入棺了,让各位孝子孝媳孝孙们,各拿出一件贴身衣服出来。让长媳拿出一点金子来,含在老人家口中,再把亲人的衣物放入棺材中。大嫂半天没反应,我默默的取下一只金耳环,悄悄的递给族长,让他放入公公口中含着,然后跟大家一起跪在灵前,恭送老人家入棺。
傍晚时分,按照族规,我们必须戴孝跪在村口接客,每来一位客人,鞭炮一响,锁呐一吹,我们就向客人鞠躬示谢,然后被客人扶起来。直到开席前,我们都得跪在村口,重复着这些动作。
吃过晚饭,门口台子搭了起来,请了几班外省的歌舞团来唱孝歌,屋里我们痛哭不止,屋外声声悲泣。楼上楼下都是守夜的,打麻将的,门口挤满了许多乡里乡亲。我们一边哭丧,一边吩咐厨房煮夜宵,还不忘吩咐给大家准备瓜子,花生及水果,香烟和茶水。
直到深夜十二点,随着安排的节目结束了,围观的人们逐渐散去,只留下我们至亲的人在守灵。
夜越来越深,灵前的烛光依旧熊熊燃烧,我们穿着孝服跪在灵前烧纸钱,公公的遗照笑眯眯看着大家,甚是慈祥。不管多少族人来劝,兄妹们依然坚守灵前,毫无困意,只想静静地陪陪老父亲,在心里同他说说话。
因为明天早晨,为子女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家,就要离开这个家,孤伶伶地躺进深山里。一想到这些,大家就心痛不已,泪水止不住的流下来。
大姐不停地哭诉父亲悲苦的一生,哭诉小时候的许多过往,父亲含辛茹苦的不易。更哭诉了自己的忏悔,好几次都想回家来看望父母,却被家务事缠住了脚步。面对灵堂上的老父亲,悔恨的泪水夺眶而出,一直以为父母身体安康,一辈子都不会离别,永远守在家中,等候着孩子们回家团聚。哪能想到上一次见父亲是过年的时候,如今再见面竟然是永别了?谁都不知道,意外与明天,哪一个会先来?
寂静的夜晚,唯有我们几人的哭声,划破了村庄的宁静。一同哭诉着,悲泣着,往事沥沥在目,父亲的英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不知不觉天就开始蒙蒙亮了。
天一亮,帮忙的,打杂的,送丧的都陆陆续续过来了,大家一起吃着肉丝面条。八点整,一排排的雷王摆在门口,随着一声“起”字,棺材抬出门去。一时间鞭炮声,锣鼓声,吹号声,雷王声,哭喊声,回荡在整个山谷之间。
仙鹤绑在棺材上,八个年轻人抬棺材,每每朝前走三步,另外的八个年轻人便把棺材朝后拉退一步,意在舍不得老人家离去。然后所有人跪在地上磕三个响头,便有主事的拿出板凳放在棺材下面垫着,孝子孝媳孝孙们哭啼一番才上路。就这样一路上走走停停,悲悲泣泣,进进退退,故意把仙鹤抬得摇摇晃晃的,寓意老人家驾鹤西去,子孙岁岁平安!
突然,几个嫂子冲到棺材前,扶着灵柩悲戚的喊着“爹爹,爹爹,你莫走!你莫走!还没有给你添过新衣服,更没有给你买过好吃好喝的,你咋就走得那么急?那么突然呀?"那悲伤发狂的样子,差点撞翻了抬棺的人们,似乎忘记了分家时,谁也不肯赡养任何一位老人,更别说出医药费了。我没有大哭大喊,只默默地跟着灵柩走走跪跪,脚步有如灌铅一般沉重。朝夕相处的这十年,早已把公公婆婆当成亲生父母,悲痛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只愿公公在天堂里无病无痛,健康快乐的生活,相信他会在天上保佑着我们一家人平安幸福的!
持续几个小时的送丧过程后,族长把我们都拦在山脚下马路边,只让八仙们和男人们送上山。所有的孩子被老人领回村去,留下俩个年长的妇人为我们送丧的女人,取下头上的孝帕打成结,再用木梳把头发盘成一个髻,嘱咐着不能回头观望,必须一口气走进村里。
刚一回到家,几个不满三岁的孩子,就围了上来,拉着我的衣角哭着问道,
“妈妈,为什么爷爷不理我们呀?为什么爷爷要去山上睡觉?为什么爷爷不吃饭呀?"
这一刻,我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抱着几个孩子嚎啕大哭起来。

段梦婷,八零后,大冶茗山港东村人。从小喜欢阅读,写作,有一颗追梦的心。有诗歌,小说,随笔,小小说发表在《大冶作家》《新东西》《黄石文学》《情感文学》《中国爱情诗刊》等平台。系大冶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爱情诗社在线诗人,女人花读书会成员。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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