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坟墓
马车载着她的寿棺行走于颠簸的山路上,路旁的矮松以它的墨绿幻化出沉默的肃立,风儿撕扯着萋萋的荒草,摇动着单薄的身躯;隆隆滚动的车轮,嗒嗒刨地的马蹄,惊醒了草树丛中的鸟儿,向远方飞去。
马车要去的方向,正是寿棺的主人将要入土的墓地。依照她的遗嘱,在通往墓地的道路上,要经过她生前的邻居、老宅、小桥,还有脚下这条走了四十年的黄土山路。
她对这片土地依依不舍,她对这里的邻里满含深情……
穿过这片黄土坎的豁口,前面就是她曾经生活了40年的荒沟村了。
50年前,她和她的丈夫跟随闯关东的人群来到东北,先是在距离此地200公里外的大山沟里生活了10年。为躲避土匪骚扰,一路辗转,最后落脚到这里。她们是这个荒沟屯的第一户,是名副其实的拓荒者。
山养人,地养人,水也养人,在荒沟这块肥沃的土地上,她和丈夫辛勤耕耘,黎明即起,日落而息,春种秋收,日复一日。天道酬勤,她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有了马匹,有了大车,甚至开始雇佣人力帮助耕种和收获。
合作化的时候,她们献出了两匹马和一挂车;接着是划分成分的时候,好心的队长找到丈夫谈条件:“像你们这样有车、有马、有地,就是地主,得划为地主成分……如果把马匹和大车都入社,
就可以划为中农。”她们把车和马都献出去了。
积劳成疾的丈夫,在一个秋日的黄昏,突发中风,溘然长逝,只剩下她和一个女儿相依为命。
女儿终于渐渐长大,展翅离巢,势不可当。低矮的茅草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独守空巢。
女儿离婚了,给她送来了一个小外孙,说是给她作伴,自己就又转身离去,后来改嫁他人。
低矮的茅草屋多了一个气息微弱的小生命,她竭尽全力呵护这个可怜的婴儿。那是一个过早断奶的婴孩,只有一口气喘息着,表明他还是个活物。左邻右舍都来探望,婶婶、姨娘有的落泪,有的唏嘘,有人回家拿来一点点白面粉和白糖。那时这些东西金贵得很,要不是她多年的为人,是不会享受这样的关照的。她用白面做成面糊加点糖给这孩子喝,总算这孩子命大活了过来。
自此,这孩子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成了亲邻的牵挂。
上冻的时候,河对岸的婶娘送过来草鞋。草鞋是用河边草甸子里的蒲草编制的,轻快绵软。穿上草鞋走起路来,轻飘飘的,脚下软乎乎的像踩着风似的。一双双,一对对,大大小小的草鞋挂在仓房的大墙上,仓房就像是草鞋店或是草鞋展览馆。冬天的阳光照进低矮的仓房,照在草鞋上,给这个茅草窝棚带来了温暖,给这个苦命的孩子带来了希望。
为了开小片荒种地打粮,她瞒过队里,在离家很远的大坝上头开了一小块荒地。外出种地时,就把小外孙放在家里早先就有
的18印大铁锅里。收工回来时,看到孩子屎尿了一锅,弄得满身都是。第二天,只得改变方式,把小外孙架在双肩上扛着,手拿工具,一步一步的走到很远的地里。她是一个自幼就裹脚的女人,走路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扛着孩子和工具更是一种酷刑般的折磨。来到地头,她把孩子放到大石板上,开始干活。不一会儿的功夫,蚂蚁就爬满了孩子全身,孩子被咬得嗷嗷直叫。她就得赶快过来收拾孩子的衣物,再给他换个地方。
每年的清明,她都领着小外孙一起给丈夫上坟。
带红点的馒头、大片的猪肉、一扎用油炸过的系着红绳的粉条,还有丈夫最喜欢喝的头溜烧酒和最喜欢抽的“迎春烟”。
“他爹!过节啦,你那边好吗?”她的声调由低变高,越来越颤抖,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你怎么!你怎么……就把我一个人扔下不管啦……”哭声像淤积胸中的洪水般地汹涌奔出,空旷偏僻的墓地,哭声,一老一小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从8个月直到14岁读书上学,一个自幼裹脚的妇人、老太太苦巴苦业,硬是把小外孙拉扯大。
她生病了,最难忍受的是疼痛,从最初的腰酸背痛,到后来的胃部疼痛。当时有一种药叫胃舒平,大概3元一瓶100片,为了省钱,她不舍得买。她舍不得吃喝,得供小外孙上学和生活。
她得的是胃病,也就是胃溃疡。胃痛得厉害时,就服用面碱来减轻疼痛。口服面碱水来减少胃酸对胃溃疡面的刺激,缓解疼
痛的偏方,后来也不管用了,疼痛经常让她虚脱昏厥。后来,她的胃病发展成胃癌。
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小外孙。望着这个渐渐长大的孩子,她有一丝欣慰,又有更多的牵挂。
当着孩子母亲的面,她做了最后的安排。
最后她又嘱咐:入土的时候,要从老宅子跟前走过,要自小桥上走过,让她看一看左邻右舍……
一处新坟高高隆起,这是她和丈夫的合葬。后面是龙岗山,前面是荒沟河。坟前她的女儿给立的墓碑,上写:“考、妣 孙元富、隋瑞平 之墓”。
这就是我的外公和外婆,一对奔波、勤劳、善良的夫妻,生前在一起,死后也终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