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童之狂也且!- 读《狂人日记》| 丧钟本钟

鲁迅于1918-1922年间创作的15篇小说,合为他的第一部小说集《呐喊》。在“警钟日报”或曰“俄事警闻”时期,鲁迅弃医从文,转向改造“愚弱的国民”。从东京回北京后鲁迅倍感“寂漠”(无物之阵,略显虚无主义)的“十年沉默期”,在“S会馆”抄古碑。

《呐喊自序》中写到的“金心异”,即钱玄同怂恿鲁迅著书,鲁迅便作“敷衍状”(其实鲁迅敷衍与否我们心里都有逼数)作日记体小说《狂人日记》一篇。

小说之叙事分为全知叙事限知叙事二种。《狂人日记》显然属于后者。其经典性在于探讨了起源问题,涉及性质的想象与预设,亦是现代文学的源头。为何说是现代文学的源头?盖因其通篇白话,创制了一种新的共同体的书面语言,并使之合法化。新文学就这样在鲁迅与文言文所代表的写作传统的对抗中产生了。

作为电影理论家的米连姆·汉森提出白话与庶民现代主义(vernacular modernism)之裨益同样适用于文学界:白话非常有强度,具有行事表演(performative)与生产性(generative)能力的白话,不断催生张力和能量,分离或结合相异的社会的物质成分或美学传统。

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狂人日记》的语码混杂(code-mixing)及其象征意义。具体表现在小序与正文语言的分裂。这点前人之述备矣。

抛开语言,《狂人日记》中的“主体思想”颇值得玩味。

狂人乃是世界跨文化原型之一种。福柯对于“疯癫”有过别具一格的理解与阐释(定义“正常”与“文明”的社会权力),其中谈到了话语权力(discourse),即“疯子的话语权”。突破语言的牢笼,凝视深渊(实在界)。

不过狂人之“狂”非“疯”。鲁迅的老师章太炎对于中国的狂狷传统曾有过深刻的研究,鲁迅在“S会馆”抄写古籍的时候也尽选择嵇康之流,可见鲁迅受中国之狂狷文化影响颇深,这才间接导致了他写出《狂人日记》这样的作品。从中我们能看到鲁迅本人,那个深度也是反深度的自我(现代文学主体的双重性)。

身为基督徒的伊藤虎丸说他在《狂人日记》的背后看到了鲁迅的“回心”,即类似于宗教信仰者的宗教性自觉的文学性自觉。并以此为核心确立了“鲁迅文学”中可以称为“赎罪文学”的这一体系。(“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的确如此,当“罪的自觉”(原罪意识)随着“死的恐怖”在小说中展开,单纯的、本能的恐怖就变成了社会的、人格的恐怖。

狂人日记亦有若隐若现的“历史暴力”。“历史”作为一个象征性整体而被把握,可是《狂人日记》的背景是一个没有年代的历史,这也使得狂人与现实和历史相隔离,才获得了一个位置。这不免是令人悲哀的。

“吃人”的遗传,是建立在《进化论》的资源与图式,以及拉马克遗传学对鲁迅的影响上的(“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文明史的背后是自然史”,本雅明在《历史哲学论纲》中如是说。

但是,鲁迅并非一条道走到黑,狂人也许诺了中国人改善与进步的可能(“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和进化的希望(“救救孩子”)。但也仍存一丝希望的怀疑。(“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鲁迅赋予了狂人以沉重的悲剧性格,他作为一个启蒙者,必须把全部历史背负起来,同时也对自己黑暗的内面进行自我批判,而不是站在历史之外,做一个了却天下事的旁观者。

这是《狂人日记》,也是鲁迅的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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