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在给蔡京送礼问题上的古怪行为之物理学诠释丨贤说八道
清河县青年才俊西门庆具有强烈的物理学直觉。西门庆知道其同太师蔡京之间的交叠积分 (overlap integral) 为零，想巴结上蔡京，就必须依靠介质 (medium, mediator) 或者中介粒子 (mediating particle, meson)，故而在师爷翟谦身上格外用力。被中介的相互作用，或者叫交换作用(exchange interaction)，是海森堡为我们揭示的一个深刻的自然奥秘。Furthermore, 欲使自己的礼物 (高温热库放出去的热量Q1) 抵达太师蔡京那里且见功效 (Work)，翟谦师爷那里的花销 (低温热库得到的热量Q2) 才是重头。热机需要低温热库，热机做功效率不可以高 (送礼、投资浪费占大头才好) ，是卡诺和克劳修斯为我们揭示的另一个深刻的自然奥秘，乃热力学思想之核心。西门庆不学有术，三观歪斜，进取心强，缺乏底线意识，运用物理学基本原理得当，真天生优秀流氓人士也。物理学的亮光，照见了西门庆不断成功的必然。世人读《金瓶梅》只看到西门庆的旖旎风光，枉费了作者一片苦心。
撰文｜曹则贤（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员）
一本传世名著的社会效果，是作者与读者的合谋。名著固然是作者的娇儿，但它被产出以后，其命运就和作者无关了。读者眼里能看到什么，只和读者的境界有关。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先生语)，故其然也。与《红楼梦》齐名但成书更早的天下第一奇书《金瓶梅》，愚以为是众人皆看见了淫，社会底层人民还看到了世道艰辛 (武家一门三口的命运怎不让人唏嘘：武大郎惨死，武二郎坐牢后成了反贼，潘金莲惨死)，而擅长社会分析的革命家则看到了政治经济学。即便在外国人眼里，看到什么样的《金瓶梅》也因文化传统的差异而各有不同。《金瓶梅》的英译本中规中矩，名字是the Golden Lotus (Jin Ping Mei)，内容也算忠于原文。德译本名为Djin Ping Meh，内容和书名一样诘屈聱牙，而且扉页上还特别注明这是明朝的风俗小说 (Sittenroman aus der Ming-Zeit)，内容干净、富有学术气息 (德文版的《红楼梦》是全本，《金瓶梅》则是删节本)。最逗的是，德语译本的译者都没署名，估计是不好意思吧。至于法语译本，哎呀，法国人嘛，当然只有才子道学家的眼光~对他们来说这世界除了affaires d’amour还能有啥？从La merveilleuse histoire de Hsi Men avec ses six femmes (西门和他六个媳妇的幸福生活)， Fleur en fiole d'or (金瓶里的花) 这些译名，可以看出法国学者根本看不懂《金瓶梅》。笔者不懂日文，不知道俺们的东邻看《金瓶梅》会用什么样的眼光。
《金瓶梅》一书，书名取自三位女性的名字，其实不过是个幌子。这本书唯一的主角是西门庆。哪怕西门庆在该书之79%处即已中途早逝，他也一直是这本书的灵魂人物。《金瓶梅》的作者对西门庆这个杰出人物的塑造是人类文学史上罕有的成功案例，人从此后可以不知蔡京何许人也，但对西门庆的先进事迹则是耳熟能详。
那么，西门庆是怎样的一个人物呢？按《金瓶梅》原文，西门庆乃大宋政和年间山东清河县中的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颇有几贯家资 (图1) ，贯穿小说的年龄段设定为27~33岁左右。西门庆懂经营，父辈传下来的中药铺、绸庄、当铺等业务都打理的井井有条，这是他不断拓展、提升自己的经济基础；西门庆人缘好，不仅热结帮闲的兄弟，对社会各道成功人士都笑脸相迎；西门庆还会些武功，要不然也不会一脚踢翻武大郎、遇到武松还能飞身跳下酒楼，他后来被提拔当上的提刑所千户也是武职。大略总结一下，西门庆聪明、健康、人缘好、无耻、无原则、无下限、善经营、嘴甜、心狠手辣、能当孙子、有眼力价、出手大方等等，这无疑地是个全面型人才，在各种考评组面前都是上等人选。
图1. 绣像版西门庆影像
西门庆的这些优点倒还在其次。说真的，集中了上述几个优点于一身，说破天也不过就是成就一个县城里风光八面的土混混。西门庆在短短几年中就成就了一幅辉煌的人生画卷，从一个乡间混混迅速成长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蔡京太师的义子，职称升到提刑正千户，靠的还是有文化。蔡京是中国文化史上有一定地位的真实人物，宋朝的书法四大家，苏 (轼)、黄 (庭坚)、米 (芾)、蔡，其中的蔡就是蔡京而非蔡襄。是因为蔡京成了遗臭万年的大奸臣，后人才用蔡襄替换了蔡京。蔡京书法的特点是姿逸 (图2) ，这个俺不懂，也不好装懂。想巴结到蔡京这种级别的科教文卫界大佬，文化和无耻才是敲门砖。西门庆知书达理，不仅能读书信、开药方，重要的是他具有朴素的对世事原理的深刻理解并能在无意间运转自如、运用得体。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有文章 (古人什么都看穿了)，所谓物理固自然 (杜甫语) ，看到西门庆于日常事务中所体现出的强烈的物理学直觉，不由人击节长叹。
图2. 宋鲁国公太师蔡京字迹 (不知是否为后人临本)
西门庆深知，他同远方的、高位的人士如蔡京老师者，之间直接是绝对没有交集的。用数学的黑话来说，就是他们两个support (不为零的区域) 相距甚远的函数 g(x) 和 h(x)，其交叠积分为零，
。没有交集，没有对话，则意味着拉不上关系。要想建立起联系，这必须依赖中介。选择合适的中介 M(x)，即函数M(x)的support 可同时介入函数g(x)和h(x)的support，会有
，但是
。当然了，有时候一个中介是不够的，则需要几重中介才能达到目的，即
，
…,
，但是
(图3)。量子力学也有这样的例子。两个状态无交叠，比如
，加上中介的产生算符
，即让中介粒子入场，于是会有
，
。西门庆虽然可能数学、物理成绩不好，但深谙多重中介能成事的道理。他先是将女儿嫁于东京的陈经济先生。陈经济先生是个几乎未成年的大男孩，但他是帝都青年，其父陈洪是在东京工作的公务员，和提督杨戬是儿女亲家。这样西门庆和杨戬就成了二阶近似的亲家(亲近程度同距离平方成正比，
)，而杨戬是当朝太师蔡京手下的红人，和蔡京的儿子、管家等都是兄弟。杨戬因贻误军机出事，虽然连累了西门庆跟着吓了一跳、花了不少银两，但也让他因此结识了蔡京的管家翟谦先生。这样，西门庆和翟谦先生就有了直接的交集，以翟谦先生为中介则西门庆和太师蔡京的交叠积分就显著不为零了。西门庆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把翟谦先生这个上层人士塑造成了一个为我所用的中介，从而成功地来到了蔡京太师面前，先被提拔为提刑副千户，第二次即当上了干儿子且被提拔为提刑正千户，完成了自己身份的华丽转型。
图3 左图：两个高斯分布函数的交叠，中心距离足够远时没有交叠；右图：对不交叠函数的多重中介
对中介问题，包括介质、介子、交换作用这些物理概念，的认识是近代物理上取得的最重要进展，其过程相当曲折。如果物理学家们能有西门庆那样的物理直觉，这个进程说不定会顺利得多。从前我们认为作用都要有接触的，后来又有了远距离相互作用 (action-at-a-distance) 的说法来解释太阳和地球之间的引力。但是对于在我们眼前的电磁相互作用，电荷、磁铁啊之间总会有物质碍事，故有介质 (medium) 的说法。但是，我们还有真空的说法，认为电荷之间没有别的东西时它们也是有相互作用的，相互作用 (interaction) 的图像是两体的——比如，氢原子就仅由相互作用的质子和电子组成。可是后来到了1926年，海森堡发现基本作用是exchange interaction (交换作用)，即相互作用得靠交换点什么来实现。微观世界不再是纯洁的两体的相互作用 (binary interaction)，而是至少是包含一个中介粒子的三体作用。基于这个思想，后来物理学家发现了专门的作为中介的粒子：夸克之间的强相互作用是胶子中介的；电磁相互作用是光子中介的；此外，强子间的核 (属于残余力) 是介子中介的。在人类的层面，两个挥着拍子做着各种奇怪动作的人是由网球 (羽毛球) 中介的，一对男女称为未婚夫妻是由彩礼 (绣球、衣服、钻戒、豪车等等，是时空的局部函数，有规范变换) 中介的。
西门庆和太师蔡京之间的相互作用是由管家翟谦中介的，但是更基本的中介还是财物，西门庆和翟谦先生之间的友谊就是纯由财物中介的。实际上，财物是从西门庆单向流向太师蔡京和管家翟谦的。西门庆拿出自己的财物，但如何能够让部分财物到达太师蔡京那里见到功效 (work) 呢，这是个费思量的问题。又一次，西门庆让我们见识了什么叫不学有术。他对热力学核心思想 (卡诺原理、第二定律等) 的本能把握让讲授过热力学的作者自叹弗如。
热机能够利用热来干活 (work)，即将热转化为功 (work)，但效率很低。天才的卡诺发现，热机工作不是光有高温热库 (heat reservoir) 就行的，它还需要一个低温热库—热机是工作在两个温度之间的。向低温热库排放热量也是干活的不可或缺的环节，从高温处得来的热量不会都被用于干活，必须有一部分要排放到低温热源 (图4)，就象拿来资金不能都用于干活一样。西门庆明白，他花出去的钱财不能都变成给太师蔡京的礼物去做功，必须有一部分是作为浪费排放到低温热库—所以他送礼的钱是包括给师爷翟谦甚至太师府看门人的。问题是如何分配这两个部分。卡诺的天才之处在于他1824年奠立的热力学基本原理：“凡是不以干活为目的的传热都是浪费。”从这个原理出发，人们认识到有浪费是硬道理，如何让做功最大才是要追求的目标。克劳修斯约在1856年给出，做功最多时，吸收热量Q1和排放热量Q2之间应该满足关系式 Q1/T1-Q2/T2=0。对于那时候的热机来说，至少80%的热量是用来浪费的。实际情况更是高达97%，那时候用水作为介质的实际热机效率大约不过在3%左右。同热机相比，基建项目都是很廉洁的。
西门庆天才地掌握了热力学的思想。他知道给太师蔡京送礼这件事儿，大头的浪费在别处，故而给蔡京的寿礼相当地不值钱，“金壶玉盏、锦绣蟒衣、南京纻缎、汤羊美酒、异果时新”都在于有个意思就行。蔡京是当朝一品、文化名人，做寿，难不成还会尝一口西门庆从清河县担去的过了几个月早已馊了的点心不成？故而贺寿礼物的社会学意义的等价价值要高——等价性，Aequivalenz，这个概念是理解德国哲学、政治经济学、相对论和热力学的关键。只要太师蔡京知道他西门庆也送礼了就行—但是这句关键的话要靠中介来说，在中介管家翟谦那里的花销必须是重头。所以，那一次西门庆给翟谦先生的见面礼是货真价实的“一对南京尺头 (南京司礼监神帛堂或者南京内织染局的丝绸) ，三十两白金”。后来，西门庆又承担全部花销把小姑娘韩爱儿置办停当送给翟谦先生做妾，在翟谦的哥们蔡状元和安进士途径清河时热情招待并赠送重礼。就这样，西门庆第一次送礼圆满成功 (maximally transformed into work)，顺利评上了提刑副千户的职称。更重要的是，这使得他能亲自去给太师蔡京第二次送礼，顺利获得了干儿子的身份并被提升为提刑正千户，从此得以被何太监等级别的著名人士引为知己，一起“共同王事，彼此扶持”。人生至此，好不快哉。
大宋优秀青年西门庆的非凡成功引起了后世的诸多学习讨论，愚以为关键之处在于人家拥有强烈的物理学直觉。人情即物理，通物理可知人情，有人情何愁物理。西门庆虽然偏居一隅、识字不多，但架不住他对人情、物理理解得透彻，且能毫不犹豫地、创造性地、不受约束地将之用于自我的提升。西门庆若不成功，还有谁该成功？倒是有些人念了诸般物理，却参不透其中本义及衍生的社会学意义，或者参透了些也拉不下脸去实践，那他就只配享受馒头就咸菜的日子，也算是求仁得仁吧。尙飨。
参考文献
作者简介
曹则贤，现为中国科学院物理研究所研究员，著有《物理学咬文嚼字》 (四卷)，《至美无相》，Thin Film Growth，《一念非凡》, 《惊艳一击》，《量子力学-少年版》，《相对论-少年版》，《云端脚下》等。
特 别 提 示